第十八章 今夜玉清眠不眠
盧姑娘強把她們倆勸開的時候表格格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脖子上也滿是董姑娘用指甲尖兒掐的紅印子,一回府寒玉就送她回房歇著了,連晚膳都沒來用。董姑娘倒是沒吃著什么虧,臉上若是不細看壓根兒分辨不出那幾道紅印子,可當著滿屋子人的面兒,她還是吊著嗓子一個勁兒地喊疼。 夜里,我和翠鶯少不了被叫去挨了一頓罵,董姑娘坐在大奶奶房里的羅漢榻上,春燕拿著藥酒給她臉上蘸。大奶奶瞪著我們道:“你們倆怎么伺候的,主子們胡鬧,就不知道勸著點兒?”我嘟了嘟嘴,偷看了眼大奶奶的眼睛,“勸了,不管用。”大奶奶一拍桌面兒,“還敢頂嘴!”我心里一咯噔,身子哆嗦了下,沒敢再說下去。董姑娘轉過身道:“還有那個寒玉,合著伙兒欺負我!”大奶奶看了會兒董姑娘,沒應,門軸忽地“吱呀”一聲,公子進屋扎安道:“給額娘請安。” 董姑娘跳下羅漢榻跑到公子面前,“成德哥哥,你總算回來了,你看看你一天不在我被她們折磨成什么樣了?”說著抬起下巴指了指上頭的一道紅印,公子看了眼,淡淡地道:“明兒給你請個郎中好生瞧瞧,我那兒有一盒上好的藥膏,一會兒差人給姑娘送來。”董姑娘笑著晃了晃腦袋,拉起公子的胳膊,“成德哥哥,我買了好些柿子,來我房里一塊兒吃吧。”公子挪開手,看著她道:“董姑娘自己慢用吧,我還有幾篇策論要趕,就不奉陪了。”大奶奶微微皺了皺眉,“成德。”董姑娘氣鼓鼓地看了公子會兒,哼了一聲,徑直朝門口走去,只聽得房門咣當了幾下。 春燕泡了杯熱茶擺到圓桌上,公子坐下,大奶奶道:“你就不能哄哄人家?”公子拿起茶碗兒揭開蓋子劃了劃面上的茶葉,喝了口道:“額娘,董姑娘是客不錯,可做得也未免太過火了些,使使性子也就罷了,昨兒還去我書房亂翻一氣,墨水灑得滿屋子都是。今兒和毓菱的事,剛一踏進府門就聽見有人在議論,未必和董姑娘跟您說的一樣,您這么縱她,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有話了。”大奶奶道:“誰敢有話,都說我什么了?”公子輕放下茶碗兒,“即便嘴上不說,心里難保沒有。”大奶奶靜默了會兒,語調變軟,“你不是要做功課嗎,先回房去吧,用功完了早點兒睡。”說罷瞥向我們,緊著眉道:“你們也回吧。”公子點了點頭,起身拱了拱手,“額娘您歇著”,我和翠鶯福身后隨即跟著出屋。 走到淳雅屋門前,房里的燈還亮著,我輕碰了碰門,淳雅的奶娘打開屋門福了福身,低聲道:“大爺吉祥。”公子頷了頷首,輕聲走進屋,我提著燈籠邁過門檻兒。淳雅已經睡下了,榻子上的紗帳合著,公子走到淳雅榻子邊,只見淳雅睡得甜甜的,小嘴兒微微張著,公子回過身小聲道:“往后夜里別把窗子關得太緊,稍透透氣兒。”奶娘“哎”了聲忙走到窗邊輕拉起栓子隙開一條縫。 我挑起門簾隨公子往廳里走,剛走幾步就遇見寒玉端著一盆熱水從表格格屋里出來。寒玉福了福身,“大爺吉祥。”公子頷首,“毓菱怎么樣了?”寒玉朝身后的房門看了看,回看像公子道:“剛剛哭得厲害,這會兒好多了。”我把燈籠放在屋門邊,接過寒玉手上的水盆兒擱到架子上擺好。公子看著寒玉低聲道:“怎么賭氣跑到德勝門去了,弄得外人都知道,你也是,怎么不攔著點兒?”寒玉靜默了會兒,“進京述職的外官都來了好幾撥了,可惟獨沒瞧見姑老爺。上半年來了封家書,算時日半個月前就該到京了,可都到這會兒了連個信兒都沒有。原本倒也不至于那樣,勸幾句也就好了,只是這幾天多少受了點兒委屈,心里堵得慌就往外頭跑。” 公子輕嘆了一聲,“多久的事兒了,怎么不早些告訴我?”寒玉頓了頓,看向公子,“格格她也不想老是招您麻煩。”正說著,里屋傳來一聲笑,像是表格格的,公子道:“怎么,屋里有客?”寒玉輕“嗯”了聲,“盧姑娘在,說了好一會兒話了。”公子點了點頭,“我去看看。” 房門虛掩著,公子輕輕叩了叩門而后走進屋子,盧姑娘正側坐在榻沿上給表格格嘴角上擦藥,見我們來,忙起身福了福。公子微笑著拱手回禮,“姑娘坐。”我把茶碗兒擱到圓桌上,搬了把圓凳到榻子邊,公子撩起衣擺坐下,定神看了會兒表格格的臉,表格格卻側著頭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角。公子靜默了好一會兒看向盧姑娘道:“今日有勞姑娘了,要不這兩個丫頭指不定鬧成什么樣子呢。” 盧姑娘道:“實在是對不住。”語罷看了眼表格格,“菡兒自小被爹娘寵慣了,向來就是這么莽莽撞撞的沒有分寸。這回跟著我們上京,她額娘又不在身邊,說話做事兒就愈發沒了顧忌。也都怨我沒有看好她,才讓毓菱meimei受了這么大的委屈。”說著輕拍了拍表格格的手背,微笑著柔聲道:“你放心,我這個jiejie的話她還是聽的,回頭讓她來給你賠不是。”公子輕刮了刮表格格的鼻梁,和聲道:“我這meimei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就當是孩子間玩鬧,盧姑娘別太放在心上。”表格格喃喃地道:“昭第jiejie,你別往心里去,今兒說到底是我先動的手,就算是扯平了。” 盧姑娘見公子在也不便多待,小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臨了把藥膏遞給了我。我坐到榻沿兒上,摳了點兒軟膏給表格格耳后根輕抹了抹,表格格脖子微微一顫,公子把表格格耳邊的碎發拂到耳后,軟語道:“明知自己要吃虧,還逞霸王,人家躲還來不及呢。”表格格撅著嘴,“還不是有舅母護著她?”公子沉吟了會兒,微笑著道:“京城新開了家姑蘇酒樓,里頭請的廚子都是地道的家鄉人,離鐘鼓樓不遠,等過兩天府里的客都走了我帶你好好去吃一頓。你不是最愛吃家里的桂花酒釀圓子嗎,聽說是這家店的招牌點心,你去嘗嘗是不是那個味兒?”表格格輕磕著嘴唇,定定地看了公子好半晌,眼淚驀地涌出來,“容哥哥,我好想回家。你去求求舅父,不要讓我被選進宮里去,我想和阿瑪額娘在一塊兒。哥哥自打從了軍我已經四年沒有看見他了,他臨走時答應我要親自給我抬花轎的,哥哥最疼我了,我不要一輩子都看不見他。”公子心疼地看著表格格的眼睛,點了點頭,“我盡力。” “爺。” 公子回過頭去,翠鶯進屋福了福,“回爺話,國子監祭酒徐元文大人來了,老爺把他請到您書房里去了,叫您也過去。”公子頷首而后看向表格格,“好好歇著,明兒再來看你。”表格格點了點頭,公子起身對翠鶯道:“你去廚房看看有沒有熱好的點心,送一些過來。” …… “后生可畏啊,令郎的文章果然讓人耳目一新。”老爺舒開眉,笑著擺手道:“哎,文元兄過譽,過譽啦。”公子恭敬地拱了拱手,“早聽聞大人是前朝十六年恩科頭甲頭名出身,成德仰慕大人學識已久,還望指教一二。”我和翠鶯端著茶盤送到書案邊把茶盅拿了出來,老爺伸了伸手,“剛到的獅峰老龍井,文元兄嘗嘗。”徐大人端起茶盅,看向公子道:“長公子是跟誰念的書啊?”公子道:“師從朱昌佑朱師父。” 徐大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復拿起公子的文章看了幾眼,“怪不得字里行間透著一股憤世嫉俗的味道,原來是昌佑的門生。”老爺道:“正想著另擇良師,不知文元兄能否替犬子舉薦舉薦?”徐大人想了想道:“今年恩科,我那位兄長徐乾學位列頭甲第三,皇上已經下旨授他入職翰林院編修,壬子年的順天府鄉試也有意讓他做副主考官。長公子若是要入讀國子監,我倒是樂意把他引薦給我那位兄長。” 老爺笑了笑,“這正合我意。哎呀,文元兄,皇上把大清國的選才機要交托給你們兄弟二人,足見信任之深啊。”徐大人拱手道:“圣恩浩蕩,我們做臣子的萬不可辜負了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當為朝廷廣納賢良才是。”說罷看著公子道:“長公子年少有志,才商過人,若是苦心修學日后必是大清國的棟梁之才,只是不可心浮氣躁才好。”公子聽罷俯身拱手,“徐大人的教誨,成德謹記在心。” 徐大人折起公子的文章塞到袖口里,而后對老爺拱了拱手,“我還有些公務在身,就先告辭了,長公子的這篇文章我且收著,過幾日也給我兄長過過目。”老爺道:“那就有勞文元兄了。”說罷拿起桌上的折扇繞過書案,看向公子道:“成德,送先生出府。” 翠鶯隨著公子送客,我獨自一人回在房里,坐立不定,心里亂成一團。錢袋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徘徊了好久終于屏住氣解開了錢袋,取出那個老頭兒強塞給我的東西。我坐在圓凳上,伸手把燈燭往眼前移了移,顫著手地展開這張被折疊得四四方方的油黃色紙。未及我反應過來,忽地瞧見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從紙里落了下來,我撿起來一看,心猛地一怵,是一團軟綿綿的胎發,上頭還扎著紅繩兒。我頓時頭暈目眩,胸悶得像是要窒息,我閉緊眼睛使勁兒喘了幾口氣,拿起手邊的茶碗兒猛灌了幾口涼水,復晃了晃腦袋強睜開眼。紙面上寫著幾個模糊得已經有些褪了色的字,我湊著燭燈一字一字地認,只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辛丑,戊卯,丁巳,壬寅,江南,楚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