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百花冷暖避東風
三月初二,剛用過晌午飯,府里就忙活起來了。烏嬤嬤到格格房里來給她上妝,格格說素凈得體些就好,別太招眼了。這個烏嬤嬤嘴上雖答應,可弄起來還是按照自己的套路來。不過還別說,真有那么點兒本事,三下兩下的就把格格給打扮好了,傾國傾城雖算不上,可說花容月貌不為過。 我也想讓烏嬤嬤給我拾掇拾掇,不過她搭架子不干,表格格又快要和她吵起來了,好在寒玉及時拉住她,說她來給我打扮。我自然愿意,寒玉心靈手巧,平日里把表格格拾掇得漂漂亮亮,今兒個我也算是白白享受了一遭,心里頭像吃了蜜糖,喜滋滋的。我穿著寶藍色的宮裝對著鏡子來回轉動著裙擺,一時間想起皇上,皇后,娘娘,公主那些過去只能在戲文里聽見的詞兒,不由地咯咯笑出聲來。 …… 車轱轆咯吱咯吱地作響,馬車順著官道行至神武門前停了下來。夜幕低垂,宮里戒備森嚴,光是過個神武門就有持刀的侍衛前后盤查了三回,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放行。過了宮門,又是磨嘰了很久方有一個小太監提著宮燈來掀馬車簾子,擺好了凳子讓我和格格下車。我提著燈籠緊跟在格格身邊,緊著步子走在我們府上的女眷一列里過了順貞門,兩側的宮墻好高,瞧上去什么也看不到,黑乎乎的一片。格格輕扯了扯我的袖口,小聲道:“別東張西望。”我點了點頭,低著腦袋看著自己的鞋尖兒走,一時間,滿世界好像只剩下整齊劃一的宮鞋碰地的聲響和一眼看不到頭的暗紅色宮墻根兒。 前面的路每隔一段就有亮光,還有幾個太監低著頭守在那兒。路過第一處,我偷瞟過去,只見匾上寫著“儲秀宮”三個字,我心里“喔”了聲,這兒住的是榮貴人馬佳氏,皇長子承瑞就是她生的。不過前幾日聽那兩個嬤嬤在背地里搗鼓說這個大阿哥成天病怏怏的,好像活不了多久了。倒是我們納蘭家的庶妃娘娘憑借著誕子有功風風光光地搬進了翊坤宮里,與皇后娘娘東西對座,光是從氣勢上就壓過了名位高她一等的榮貴人。 一路往前走,經過咸福宮和體和殿就是翊坤宮,我抬頭瞅了幾眼,到底是辦喜事兒,這里的宮燈好像比別的地兒多了那么幾盞,看上去特別亮堂。不過說到底畢竟是禁宮,周遭竟是些女眷,而老爺和公子他們則被留在了前朝。掌事太監見明珠府的內眷到了,忙扯著嗓子喊道:“一品誥命夫人覺羅氏攜府上貴眷給娘娘道喜!” 院子里站了很多不認得的貴婦,一個個全都穿著華麗的宮裝,高盤著發髻,渾身上下珠玉之聲鐺鐺作響。安親王的嫡福晉也來了,看見大奶奶走過去忙笑著來迎,而后相互說笑著往前走。我環顧了下四周,也沒什么特別之處,不過就是屋前多了幾層臺階而已。周遭連棵樹都沒有,更不要說花鳥了,倒是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幾只黑漆漆的烏鴉在房頂的瓦面兒上來回撲騰著。 我寸步不離地隨著格格她們邁進了門檻兒,面前是一幅繡著牡丹花的落地屏風,這上面的繡活做得甚是精細,花瓣上的蝴蝶活靈活現,好像真的在飛。我的心此刻噗通噗通地跳,又緊張又激動,想起表格格差我那事兒,又是一陣憋笑,竟有些迫不及待了。隨著前面的女眷繞過落地屏風,廳堂的青磚上鋪著很大的紅毯,我瞧過去,正尋思著哪個是皇上,可看了一圈兒全是女的。 主位上端坐著兩個貴氣逼人的女子,左邊那個穿著一身牡丹金絲鑲邊旗裝的看著比格格大不了多少,她懷里捂著一個小暖爐子,估摸著就是那個納蘭家的貴主子了。右面那個一身藕色的緞子,看著有幾分漢家氣韻的貴主兒足有二十七八了,按說當皇上的妃嬪年齡也過大了些,莫非是順治爺的某個太妃?正琢磨著,格格一把將我拉了下來,我這才反應過來要給主子們見禮。 “起來吧,老祖宗說了,納蘭家有功,給宮里頭添了喜氣,今兒個家宴,讓庶妃和娘家人好好說會兒話,規矩禮數能免就免吧。”我微微抬了抬眼,看來這主兒來頭還不小啊,竟然能替太皇太后來傳旨。我們都站起來后,庶妃娘娘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謝老祖宗恩旨。”話音剛落,有個太監彎著腰小跑進來對著她們扎了個安,“回孔公主和庶妃娘娘話,時辰到了,是時候開宴了。”孔公主?我琢磨了會兒還是滿肚子糊涂,越想越奇怪了,公主還有姓孔的?只見她看向庶妃娘娘,“是差不多了,別誤了去沁音軒的時辰。”庶妃娘娘靜點了點頭,“是。” 滿月宴就擺在翊坤宮的正殿里,侍候膳食的太監宮女都是齊備的,壓根兒就沒我什么事兒。前來赴宴的人雖多,可并沒有想象中的排場,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只遣了各自宮里的奴才前來送了些賞賜,并沒有親自到場。那個孔公主八成就是太皇太后派來的,庶妃娘娘待她很是恭敬,一點兒也不敢失了禮數。說是小阿哥的滿月宴,不過到這會兒還沒看見孩子露面。想想也怪可憐的,聽說宮里有條規矩,孩子出生后不能和親額娘住一塊兒,就是不讓母子親近,至于為什么就不知道了。 格格她們用晚膳,我們卻只有在偏殿里等的份兒,倒是有幾個宮女端著茶點進來給我們吃。到底是在宮里頭,春燕斂起了平日在府里的那股橫勁兒,只是一臉媚俗地巴結著幾個名位稍高的宮女。約莫一個時辰的功夫,才有掌事太監來傳話說主子們用好了,讓我們出去候著。等了半晌,方看見太監宮女提著宮燈領庶妃娘娘和孔公主走出來,我們府上的女眷跟在后面。淳雅今兒個規矩得很,走在格格身邊,步子不緊不慢。我們福身道:“主子們萬福金安。”待庶妃娘娘和孔公主步出翊坤宮的正門,才紛紛提著燈籠走到各自主子的身邊。 順著西六宮的長街往來時的方向走,向東穿過御花園,周遭稍稍熱鬧了些,不像方才那么死氣沉沉的了。不遠處的那個傍水而建的閣子看上去有幾分像我們府里的暖閣,大概就是沁音軒了。剛剛在偏殿里聽宮女說這個沁音軒是整個后宮最大的戲臺,平日里很少開演,只在正月十三嫡長子承怙滿月的時候才擺了一回戲。按說庶妃娘娘生的小阿哥怎么可能和正宮娘娘的嫡子相比肩,不過說來這個小皇子著實生得巧,所謂“二月二,龍抬頭,大倉滿,小倉流”。原以為只是我們府里私底下說說而已,沒想到宮里也在傳,好像皇上和太皇太后還很相信的樣子,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沁音軒被十二根廊柱支撐著,廊柱上掛滿了七彩的宮燈,軒檐上鑲金的龍紋隨處可見,戲臺四圍環水,在沉沉的夜色下,有幾分東海龍宮的味道。戲尚未開演,可回廊上下早已站滿了恭候的人群。主子們大都在回廊上有座兒,我們卻只好在回廊底下站著,不過上面的一舉一動卻是看得清清楚楚。明珠府被安置在御座的東南和西南兩側,這也是從了男女不同席的規矩,和想象中稍有不同的只是御座前并未設幔帳,兩旁也沒有屏風隔開。 大概過了半柱香的功夫,百來盞宮燈圍著一頂金燦燦的鳳攆朝萬春亭的方向緩緩移動。那些太監宮女一個個都微低著頭,輕挪著步子,臉上沒什么表情,故而隊伍雖看上去浩浩蕩蕩,實際聲響卻并不大。未等掌禮太監傳話,軒中已是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山呼萬歲聲中,能看見的只是一雙雙帶穗的宮鞋在眼跟前晃過。 “平身。” 我心里一激動,隨著眾人起身,皇上此刻正背對著我們,沒著龍袍,而是一身深棕色的綢緞袍子,腰間配著碧玉環帶,正畢恭畢敬地攙扶著鳳攆上的老太太下轎。那個老貴婦拄著龍頭拐杖,一準兒就是太皇太后了,而在圣駕右側服侍她的應該是皇后赫舍里氏。好一個雍容華貴儀態端莊的女子,到底是母儀天下的主兒,比她身后跟著的那群貴主子看著都要從容沉穩。 我定定地注視著皇上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嘀咕怎么還不轉身啊,正嘀咕著,皇上和皇后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太皇太后往軒里走。我閉著眼睛微定了會兒神而后猛地睜開,仔細瞧過去,天啊,臉上全是白麻子,一點兒也不假,冷不丁地看上去倒是有幾分像白芝麻大餅。這群主子們在太監宮女的侍候下慢慢走上了樓板,皇上奉太皇太后先坐下而后自己在御座上坐好,隨即看向皇后道:“賜坐。”皇后福了福身,“謝皇上。”皇后端正地坐在了皇上右側的寶座上,而緊挨著太皇太后坐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孔公主。 掌禮太監走到御駕前,朝下面的人揮了揮拂塵,“皇上有旨,賜坐。”所有的人都跪下來磕頭謝恩,而后又站起來紛紛入座。格格和淳雅坐一塊兒,公子和老爺同桌,正對著大奶奶,大奶奶身后站著的是齊布琛姨娘。她是老爺諸多側室中的一個,大奶奶的陪嫁丫鬟,向來大奶奶說一她不二的,稱得上是親信了。 小半晌,方才那個掌禮太監捧著戲冊跪在御座前,“請太皇太后點戲。”皇上將戲冊接過來恭敬地遞給太皇太后,那個老祖宗磨嘰得很,翻來翻去的老半天都沒有個準話,一旁的皇上和皇后娘娘也沒敢多言語半句。八成是老花眼了,看個戲冊子都要瞇著眼睛,“怎么竟是些折子戲,這漢人的東西好聽是好聽,就是不鬧騰,半晌都聽不出個響動來。”說罷微蹙著眉頭把冊子遞給了身旁的孔公主,“四貞啊,你給拿個主意看。” 孔公主也不推,接過戲冊,看了眼捧著筆墨的小太監,那太監立馬走近跪在她面前。孔公主提起毛筆蘸了些墨,邊勾邊笑著道:“皇額娘,這折子戲聽就是聽一個雅字兒,若是鑼鼓喧天的反倒失味兒了,您說是不是?”太皇太后道:“是不是的還不都是你們給說的,原先你在宮里的時候就愛聽這些個,還有董鄂妃那丫頭成天攛掇著福臨念那些詞啊曲啊的,這雅還不雅出病來了?”雖說不是玩笑話,可太皇太后并未露出絲毫不悅之色,仿佛順治爺的功過得失在她那兒并非什么不可言談的禁忌。這個孔公主又像是早就摸透了她的脾性,端起茶碗遞到太皇太后面前作出個請罪的模樣,“皇額娘您說的是,四貞真是該打。” 太皇太后笑著搖了搖頭,指著孔公主道:“這丫頭的伶牙俐齒你們誰也比不過。”話音剛落,一旁的那些個貴主兒立馬賠笑。太皇太后看向庶妃娘娘,“今兒個給你兒子做滿月,你也點一出。”老祖宗一發話,庶妃娘娘滿臉惶恐,她緩緩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跟前深深福了下去:“奴婢不通音律,怕是攪了老祖宗的雅興。”皇上看著她正聲道:“既是老祖宗的懿旨,就不必再推脫,你姑且點一出自己愛聽的便是。”庶妃娘娘朝皇上福了福身,“奴婢遵旨。”只見小太監又將戲冊和細毛筆遞給她,我看她提筆的時候手都在抖,勾完后又朝著御座福了福身而后退回到自己座位上坐好。太皇太后道:“去把承慶抱過來,給我瞧瞧。”語罷,皇上對著身邊的太監道:“抱三阿哥過來。”那太監扎了個安,“嗻。” “開—戲—” 鼓樂聲瞬間響起,悠揚的余音縈繞在沁音軒的廊柱間,不絕如縷。臺上此刻唱的是“游園”,什么“朝飛暮倦,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都是些在府里聽慣了的詞兒。臺上的伶人嗓音極好,身段也優雅,我朝樓上看過去,這會兒坐著靜心聽戲的除了公子和格格以外幾乎沒有旁的什么人了,即便是御座上的幾位主子,也都好像沒把對岸戲臺上傳過來的聲響當回事兒。太皇太后話挺多,下面的人不是點頭稱是,就是對著她一臉諂媚地笑。大奶奶最甚,笑得臉上的贅rou一團一團的,從來沒見她在府里那么笑過,眼下乍一看還真是毛骨悚然,嚇人得很。 太皇太后眼睛掃過去,看到格格那兒的時候不動了,盯著她瞅了好半晌。格格這會兒聽戲聽得很專注,好像絲毫也沒覺查出來什么,太皇太后看向大奶奶道:“你們府上的格格也該到年齡了吧?”格格這才回過神來,轉過身低下頭。大奶奶連聲應是,而后起身走到淳雅身邊拉她到太皇太后跟前,叫淳雅跪下磕頭,太皇太后笑著看她,“幾歲啦?”淳雅喃喃地道:“六歲。”大奶奶臉一豎,擰了把淳雅的耳朵,朝她皺了皺眉,“怎么那么不懂規矩!”淳雅嚇著了,身子微顫了下,訕訕地看了眼大奶奶,撅著嘴道:“回太皇太后話,奴婢今年六歲。” 太皇太后笑著摸了摸淳雅的臉,“小東西。”孔公主抿嘴笑了笑,朝淳雅招了招手,“過來。”淳雅起身,走過去,孔公主把脖子上的那串祖母綠的珠子取下來給淳雅戴好,笑看向太皇太后道:“皇額娘,納蘭家真是出美人兒,這小丫頭又是個美人胚子。”太皇太后看了眼淳雅,又瞧向格格那兒,“你走近些,讓我看看。”格格瞧上去有些心慌,她看了眼公子而后起身慢慢走向前,跪下磕頭道:“奴婢湘雅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道:“把頭抬起來。”格格應了聲是而后抬頭,太皇太后打量了她好一會兒,“多大了?”格格道:“回太皇太后話,奴婢虛歲十六。” 太皇太后“嗯”了聲,看向老爺道:“庚帖遞上去了沒有?”老爺倏地起身走到格格身邊,撇開衣擺跪下道:“回太皇太后話……犬女福薄,生辰八字隨了個‘土’字兒,怕是沒有福分侍候圣上,還望太皇太后恕罪。”太皇太后皺了皺眉,頓了會兒道:“原來是這樣,皇上他天生環水,是沾不得土。”語罷又看了眼格格而后嘆了口氣道:“可惜了你這丫頭了。”老爺連聲應是,格格也靜靜地低著頭跪在那兒,孔公主道:“皇額娘,既然進不了后宮,不如您賞個恩典,指門合適的婚事,就是八字兒不要沾了水就好。”太皇太后盯著格格看了會兒,冷聲道:“這事兒急不得,回去坐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