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涼生露氣湘弦潤
晚膳后,格格坐在房里寫朱師父出的限韻詩,我在旁邊給她磨墨,我瞧了眼題目,叫“歲暮感舊贈兄”,眼前忽而一亮,笑了笑,“這是寫給大少爺看的吧?”格格笑著“嗯”了聲,“快要到阿哥的生辰了,我寫首詩送給他。”格格看向我,“哎,可不準提前漏風哦,我得好好斟酌斟酌。”我笑著點了點頭,格格下顎輕支著筆桿兒想了小半晌,寫下開頭兩句,“小樓承日暖,猶記讀書編。”寫罷又思忖了會兒隨即提筆邊寫邊和聲吟道:“鳥語紗窗外,花開綺閣前。”念完這句,臉上驀地綻開一絲笑,“羨兄才俊逸,愧我學徒然。”我擊了擊掌,“這句好!” 格格擱下筆,輕刮了刮我的鼻梁,“鬼丫頭,敢欺負我。”我笑著撅了撅嘴,“哪兒有,人家是在夸您寫得好嘛。”格格笑著道:“那本認字的秘笈可借到了?”我“嗯”了聲,格格微嗔,“啊?不會吧,阿哥那兒還真有這書?”我點了點頭,“可不是?我就知道您給我下套兒呢!”格格笑著伸了伸手,“拿來給我見識見識,該不會是小時候念的還留著吧?” 我嗖地起身走到羅漢榻前,把那個重重的盒子捧到書案上,格格起身撫了撫書盒,不解地看了看我,“這個是《千字文》?”我點了點頭,“大少爺說里頭有,就是要好好地找找。”格格小心翼翼地解開紅色的細絲繩兒,驚嘆了一聲隨即看向我,“阿哥可真大方,竟舍得把這個借給你認字用?”我看了看書封,“怎么啦?這是什么好東西啊?”格格笑著道:“這是宋刻本的字帖,阿哥練字時候才用的,這下好了,到你手上降格成認字兒的了……”格格說著合上書蓋,笑嘆了聲,“哎,可真是委屈了這書啰!”我笑著端起那個書盒,得意道:“那我這回說什么也得好好琢磨琢磨了。”格格道:“小心些,可別弄壞了。”我點了點頭,“嗯。” …… 再有兩日就要過新年了,府里到處都高懸著大紅的燈籠,走來走去的看上去特別喜慶。我裹著厚厚的夾襖站在偏門邊上,在這種天等人真不是什么好受的差事兒,呼呼的北風刮著臉,耳朵都快凍僵了,可心里頭偏又急得跟一團火在燒似的。我使勁兒往手心里哈著熱氣,跺著腳,探著身子往街道拐角的地方瞅去,蹙著眉,心里一個勁兒地嘀咕著,這個曹公子怎么還不來啊? “真真,大冷天的怎么站在屋外頭!你家格格可真是狠心啊!” 我驀地回過頭,曹公子背著手走過來,臉上笑意盈盈的,我福了福身,“曹公子吉祥。”他走到我面前,頓了會兒,驀地伸出手,我一笑,“糖人兒!”我要去拿,他把手舉得老高,我輕哼了聲,“不給算了,我才不稀罕呢。”他笑了笑,“喲,小鬼丫頭還學會生氣了?”說著趕忙把那幾根糖人兒一塊兒放到我面前,“喜歡哪個,挑了去!”我笑著“嗯”了聲,都好漂亮,一時都拿不定主意,我想了會兒拿起一根來,“我要這個孫悟空。” “行。” 我舔了舔孫悟空的腦袋,邊吃邊和曹公子一塊兒走進院子。曹公子道:“都在哪兒呢?”我咽了口糖人兒,“在暖閣子里頭,朱師父剛走了沒一會兒。”我們沿著回廊往暖閣走,公子房里的翠鶯和碧桃迎面走過來,她們福了福身,曹公子忙點了點頭,“兩位姑娘好。”翠鶯和碧桃笑著對視了下,碧桃道:“怎么沒我們的份兒啊?”曹公子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把糖人兒遞過去,“誰說的,都有都有。” 翠鶯抿嘴笑了笑,“得了吧,討來的不甜,您還是留著哄小格格開心吧。”說罷輕輕地捏了捏我的鼻子,“牙還沒換好呢,小心給粘了去!”我笑了笑,又舔了一口,點頭拖長了調子道:“真好吃!”翠鶯和碧桃笑著走過去,曹公子回頭道:“哎,下回人人都有份兒啊,宮里御膳房的點心!”她們頓住步子,回頭看了眼曹公子,嗤笑了下,轉過身接著往前走。 我們順著扶梯往暖閣子上走去,奶娘正好抱著淳雅從閣子上下來,三根糖人兒全給了她。淳雅樂壞了,又笑又鬧的,臉上一下子沾滿了融化的糖汁兒,把頭發都黏住了,奶娘可是急得不行,忙抱著她要回屋里去洗頭發。我帶著曹公子走上去,輕推開房門,公子和格格這會兒正坐在羅漢榻上下棋,格格起身福了福,公子微笑著道,“子清,快坐。” 我搬了個圓凳過去,格格道:“真真,倒杯熱乎的奶茶給子清捂捂手。”我“嗯”了聲,走到圓桌邊倒了杯送過去,曹公子接過杯子,“這屋子里頭怎么有股臘梅花的香味兒?”格格指了指墻角邊幾案上的青白瓷瓶,“喏,折了幾枝新鮮的,要是覺著好,一會兒到院子里挑株好的幼苗帶回去?”曹公子笑著道:“我又沒地兒種,再說了,拎株樹苗回去讓人瞧見了還不給笑話死!” 公子落了顆子,看向他道:“近來可忙?”曹公子點了點頭,“哎,真是夠折騰人的,寅時不到就得起,這么冷的天,哪里得起來?你們看看,眼圈兒都熬黑了,現在啊但凡給我個枕頭就能睡。”公子看著他,“忍幾年也就過了,再說在上書房里念書,先生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少睡一兩個時辰也算不上冤枉。” “給爺回話!” 公子往房門口看了看:“進來。”貴喜推開門走進來扎了個安,“奴才給曹公子請安,爺吉祥,大格格吉祥。”公子道:“何事?”貴喜看向格格道:“大格格,禮部汪大人來了,老爺請您上花廳去。”格格一嗔,“花廳?”語罷看了眼公子隨即復看向貴喜道:“有沒有別的話了?”貴喜搖了搖頭,“安總管就讓傳了這句。”公子想了會兒,“快去吧,八成是和選秀的事兒有關。”格格點了點頭,站起來,“要不要換身衣裳,這身能見客嗎?”公子看了看,“挺好的,一會兒別太拘謹了,大方些就好。”格格“嗯”了聲,微笑著道:“子清,你和阿哥來吧。”曹公子應了聲,而后把茶碗輕擱在圓桌上,“湘雅姐,你放心去,我替你贏下這盤棋!” …… 夜里,格格在房里看書,我坐在她旁邊的圓凳上看《千字文》,這上面的字寫得好生漂亮,光看著就舒坦。我輕聲念道:“似蘭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淵澄取映,容止若思……”我眼前倏地一閃,“哎?格格,我看見大少爺了!容止若思,大少爺的字是不是從這兒來的啊?”沒應,我抬頭瞟過去,格格眼睛看著手里的書,可眼神卻停在一個地方不動,我輕推了推格格的肘,“格格,您在想什么?”格格回過神來,“怎么了?”我指了指書,“我看見這句,大少爺的字是不是從這兒來的?”格格沒看,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許是吧。” 我“喔”了聲,看了看格格的神情,覺著有些不大對勁兒,不過也沒敢多問,轉過身接著往下低聲念道:“性靜情逸,心動神疲,守真志滿,逐物意移,堅持雅cao,好爵自……自?”我看向格格,指了指,“格格,這個字念什么?”格格看了眼,嘆了口氣,蹙著眉急聲道:“好爵自縻,羈縻的縻,不是昨兒個才問過嗎,怎么就不長記性呢!”我微微哆嗦了下,呆呆地看著格格的眼睛,不敢再說話。格格看了我半晌,舒開眉,輕揉著我的臉柔聲道:“真真,別難過,我不是有心的。” 我道:“格格,您是不是有事兒不開心啊?”格格頓了會兒,隱隱含著淚光笑道:“沒有……真真,我們可以不分開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一嗔,“格格,您不是要進宮去的嗎?”格格微笑著搖了搖頭,“不去了,我們一輩子都在一塊兒,永遠也不分開,就和過去一樣,好不好?”我靜默了會兒,木木地點了點頭,“好。”格格把我攬入懷中,臉上在笑,可我能隱約感覺到她心里的難受。 格格沒說什么事兒,可我第二天清早去花園子里摘臘梅花枝的時候就明顯覺得別的房里的丫鬟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還小聲嘀咕著些什么,我背對著她們,心里特別不自在。摘了會兒,春燕牽著淳雅過來曬太陽,這個春燕是大奶奶身邊的紅人兒,勢力得很,成天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淳雅看見我摘的臘梅,趕緊掙開春燕的手跑過來,我笑著福了福身,“格格萬福。”淳雅湊著枝條上的臘梅花聞了聞,“好香啊,我要!”我正要給她,春燕倏地大步踱過來一把甩開我手上的臘梅,踩了幾腳,淳雅氣鼓鼓地瞪向她,“你干什么呀?”春燕哄了哄她,眼角瞥了我一下道:“我的小祖宗,她是大格格房里頭的,身上沾了晦氣,大過年的,這東西碰不得!” 淳雅撅著嘴,“你騙人,jiejie怎么就晦氣了?”春燕斜了我一眼,拉著淳雅要往亭子那兒走,淳雅不情愿,要掙開她,可又掙不開,一個勁兒地扭著身子。我轉過身順著回廊往回跑,回到房門外,看見貴喜正站在回廊下搓著手。我走近,往門縫里頭張了張,公子和格格在里屋說著話,格格好像哭過了,手里捏著帕子,公子在說,格格靜靜地點頭。 貴喜輕嘆了口氣,搖著頭低聲道:“我這回算是徹底沒指望啰……”我回過身,看著他道:“格格到底礙著你們什么了,昨兒個還好好的,為什么你們今兒看見我就像是撞見瘟神了?你也跟著說這種混賬話!”貴喜一嗔,“別,我沒這意思……”他看了看身后,輕聲道:“你還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格格沒有告訴給我聽。”貴喜做賊似的環顧了下四周,輕聲道:“大格格的生辰八字和龍脈相沖,不吉利。”我輕“呸”了聲,“你才不吉利呢!”貴喜苦笑了下,“犯不著跟我置氣啊,這又不是我說的,我也是聽來的不是?” 我頓了會兒,“這,這全都是你們胡謅的,格格說往后可以不分開了,沒什么不好的!”話音剛落,公子開門出來,我福了福身,“大少爺吉祥。”公子點了點頭,“真真,一會兒陪格格多說說話,說些高興的事兒。”我“嗯”了聲,公子頷首而后往前府的方向走去,貴喜隨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