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侯和她對(duì)視了一眼, 趙三思被他那如同鷹隼一樣的雙眸看得身子不由瑟縮了一下, 趕緊把視線挪開了, 暗自呼了一口氣，又繼續(xù)裝的不動(dòng)聲色。

    昌平侯把趙三思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垂眸, 右邊唇角微微往上揚(yáng)了一下, 隨即神色很快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像是斟酌了良久才掙扎著開口似的, “臣想問皇上, 為何非要立顧夫人為后？”

    趙三思快速地看了他一眼，但她根本就辨別不出昌平侯眼下是什么心情，在她看來, 昌平侯那張被西北的風(fēng)沙磨礪地硬朗的臉龐上除了讓她害怕的威嚴(yán)，也瞧不出其他什么東西了。

    趙三思暗自琢磨了一下, 才謹(jǐn)慎地開了口，“貴……顧夫人貌美心善，雍和大度, 賢惠能干，有容人之德……”把當(dāng)日立后詔書上那些夸贊了的話說了一些, 她才頓了一下, “總之, 顧夫人德才兼?zhèn)洌腔叟c美貌并存，是皇后的不二人選。”

    昌平侯耐心地聽她慢騰騰說完, 神色依舊如常，“顧夫人是臣的女兒，不過是皇上高看了。”

    “朕倒以為，是愛卿謙虛。”若不是這人是貴妃的父親，趙三思估計(jì)就沒有這么客氣了，她無意識(shí)地扣著腰間的玉佩，狀著膽子去看昌平侯，“還是愛卿覺得，朕配不上你顧家的女兒，你不愿讓其做朕的皇后？”

    昌平侯愣了愣，他沒料到眼前這個(gè)能被自己的氣勢(shì)壓下去的小皇帝居然還能反過來將自己一軍，不過他很快又回過神來，垂眸，“臣不敢這般想，只是覺得小女無德，攀不起中宮之主的高位……”

    這世間話，只要說貴妃不好的，趙三思都覺得不中聽，“原來不是將軍謙虛，而是將軍低看了顧夫人。”

    大昭的侯、伯等都是爵位，并非官職，除卻這昌平侯的身份，他還是西北大將軍，眼下趙三思不再稱他愛卿，稱他將軍，這區(qū)別可就大了。

    昌平侯仍舊垂眸，他聽出了小皇帝語氣里的不快，但仍舊是一副不卑不亢之態(tài)，不急不緩道：

    “臣十四歲跟著父親入了軍營，十六歲取了敵軍將軍首級(jí)，高宗皇帝夸我年少有為，封了一個(gè)正六品的營千總；三十二歲那年，率著二十鐵騎把夷族趕往了漠河以北三百余里，高宗皇帝破格封我為昌平侯……我顧家在京中無可依靠的高門，也從未想過去攀高門，今日能在京城的世家圈里站一個(gè)新起之秀的位置，全賴這些年的功績積累來的。”

    趙三思的手攥緊了些，臉色有些發(fā)沉，“朕原以為將軍這樣的武將，該是心直口快之人，結(jié)果也是這般喜歡拐彎抹角的。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昌平侯抬頭看了他一眼，繼而雙膝一曲，同文官一樣跪了下去，“臣，不愿顧夫人為后。”

    這話算在趙三思的意料之中，她低頭看著他，“人人都說將軍最是清傲之人，卻不想將軍原是這般自私怯弱之人。”

    昌平侯磕頭在地，“我顧家三代忠良，如今的門楣都是靠白骨和鮮血堆積起來的，往后的名聲和榮華，亦只會(huì)用此來獲得，還懇請(qǐng)皇上收回立顧夫人為后的成命。”

    趙三思垂眸，提升道：“將軍，你放肆了。”

    昌平侯的頭并未抬起，“還請(qǐng)皇上恕罪。”

    趙三思輕笑了一聲，面對(duì)這樣的昌平侯，不，這樣的貴妃之父，她突然不誠惶誠恐了，她升騰起的反而是對(duì)貴妃的疼惜。

    “顧夫人德才兼?zhèn)洌己褪廊硕颊J(rèn)可了，如今將軍這個(gè)做父親的，反倒是覺得顧夫人不配了，是將軍對(duì)顧夫人的要求太高，還是將軍太過重你顧家這清高的名聲？嗯？”

    昌平侯沒有出聲。

    趙三思卻起身，走到了他身邊，“將軍不知道，顧夫人有多好，不要緊，朕明白就行。他日她為皇后，史書也只會(huì)贊她是一代能與盛唐的長孫皇后比肩的賢后，絕不會(huì)拖你顧家這忠臣良將名聲的半點(diǎn)后腿。”

    昌平侯依舊沒有起身，趙三思彎腰，把他拉了起來，“朕金口玉言，立后的詔書已經(jīng)昭告天下了，斷沒有再收回的道理。將軍，你今日這些話，若不是念你是顧夫人的父親，朕怕是要生氣的。”

    昌平侯沉默了片刻，繼而嘆了口氣，這才拱手作揖，“謝皇上不怪罪之恩。”

    趙三思端著下巴看他，“今日這種話，朕很不愛聽，往后可莫要再說了。”

    昌平侯：“……是。”

    趙三思又看了他幾眼，才垂下眼眸，思忖了片刻，才朝外吩咐小六子，把人引去偏殿。

    昌平侯出去前，又暗自回頭掃了坐在椅子上發(fā)愣的小皇帝一眼，垂下眸，半晌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無聲笑了一下。

    趙三思在殿中發(fā)了許久的呆，直到李忠賢來告訴她，接待顧家的宴席準(zhǔn)備好了，這才回過神來，讓花容進(jìn)來伺候她換了身常服，這才出去。

    這也不是什么大宴，便就設(shè)在了承乾宮平日休閑的玉竹樓，因都是一家人，顧家進(jìn)宮來的也是長輩，趙三思之前為表一家人的親近熱鬧，也沒分開設(shè)宴，而是就在玉竹樓的廳中擺了兩排桌幾，她坐在主位，其余人人等，右邊是以昌平侯為首的男客，左邊是以顧夕照為首的女客。

    顧夕照和家人本就沒有什么多話，趙三思先前倒是想熱絡(luò)一番，但和昌平侯談得不快之后，也沒了討好岳家的興致了，為避免尷尬，索性讓李忠賢請(qǐng)來了蔡雋送進(jìn)來的幾個(gè)揚(yáng)州美人兒唱曲助興。

    用過膳之后，閑聊了幾句，趙三思也不久留人，昌平侯一提出告退，她讓李忠賢賞賜了不少東西，又親自把人送出了宮。

    人一走，她就粘上了顧夕照，“方才你父親同你單獨(dú)說的話，可是罵你了？”

    顧夕照看著她鼓著腮幫子一臉不高興的模樣，不由伸手捏了捏她的臉，“皇上今兒被我父親罵了？”

    趙三思搖了搖頭，比起昌平侯那些明里暗里指責(zé)貴妃不是的話，她寧愿昌平侯光明正大地罵自己，“朕是皇上，他不敢。”

    顧夕照抿了下唇，下頜跟著收緊，想著方才她父親同她說得話來，無端生出一股不安來。

    她原以為她父親會(huì)義正辭嚴(yán)地教訓(xùn)她一番，卻不想方才只是告誡她驕奢戒躁，不可恃寵生驕，且神色是少見的慈和，末了還意味深長地補(bǔ)充了一句——皇上是真心待你的，這也是你的福氣。

    若是她母親這般說，她倒是半點(diǎn)不奇怪，但她父親這番話，就顯得有些詭異了。

    可她一時(shí)也想不出個(gè)什么頭緒，又收斂了情緒，故作輕松地同趙三思道：“那我父親可是同你說我的不好了？”

    趙三思對(duì)著顧夕照，不是太會(huì)撒謊，搖了搖頭，又支支吾吾道：“你們父女聚少離多，他不了解貴妃，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言外之意，就是當(dāng)真說了。

    顧夕照倒不意外，“那我父親有沒有說不讓皇上立我為后？”

    趙三思沉默了一下，“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的。他的反對(duì)無效，誰的反對(duì)都無效。”

    顧夕照笑了一下，“那皇上怎么回的？”

    趙三思低頭，聲音悶悶的，“我說他的話，我不愛聽，往后讓他不要說了，不然我生氣了。”

    這實(shí)誠的話，是小傻子的風(fēng)格。

    顧夕照心里軟軟的，伸手抱了抱她，“對(duì)，我會(huì)是你的皇后，誰的反對(duì)都無效。”

    趙三思也松手抱緊了她，腦海里頭還回想著昌平侯的那些話，心里就難受不已，“我不喜歡貴妃的父親了。”

    顧夕照閉了閉眼，唇形動(dòng)了動(dòng)，那句“我也不喜歡他。”最終也只是消音于喉嚨間，轉(zhuǎn)而出口的是，“沒關(guān)系。”

    自打昌平侯回京之后，禮部又是一番忙活起來，讓欽天監(jiān)挑了個(gè)納吉的吉日，在臘月初八，讓沾了一個(gè)皇叔名頭的趙煥帶著禮部尚書提了信物去顧府提親。

    當(dāng)日，趙煥就把顧夕照的庚帖帶回來給趙三思過目。直到這個(gè)時(shí)候，趙三思才知曉自家貴妃的閨名叫夕照，興奮地一整晚都在跟顧夕照耳邊嘀嘀咕咕，“夕照，貴妃的名字叫夕照……是不是取斜陽入山，萬物毓秀之意？”

    顧夕照被她鬧騰地要命，懶得多說，“是是是，就是這個(gè)意思。”

    趙三思卻還興奮中，“都說人如其名，果然是這樣的，貴妃這么好看的人，原來名字也這么好聽。夕照，夕照……”

    顧夕照：“你還有完沒完了，不要睡了？”

    趙三思像條胖泥鰍似的，在被子里拱來拱去，“要睡的，但我第一次知曉貴妃的名字，開心。貴妃，以后我能叫你名字嗎？叫你名字叫什么？夕照嗎？還是夕夕？或者照照……”

    “閉嘴。”顧夕照被她那疊詞名字刺激地心口直抽抽，“不許叫名字。”

    趙三思被她兇了一頓，這才老實(shí)了點(diǎn)，只敢自己自言自語地嘀咕了。

    作者有話要說：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