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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香撥 第52節

    蠻子用鳥叫聲當暗號,皇甫佶懂。士兵嘴一張,咕咕的鳥叫也從深密的草叢里竄出來了,像是在應喝。有個包頭的爨人從杈杈房里探出身子來,那里頭點著松明子燈,能照出爨人臉上疑惑的神情。

    皇甫佶和守兵默默地對視一眼,等爨人轉頭的瞬間,兩人飛身出去,把爨人撲倒,捅透了后心。杈杈房轟然塌了,有個人影忽然跳了起來。皇甫佶的手臂把人箍住了,刀剛從后面架上脖子,他的動作滯了一下——被他箍住的那條腰纖細柔韌,是個女人,身上有股烏桕子清苦的味道。

    在他愣神的功夫,那女人反手一刀,在他手臂上劃拉出一道口子。越嶲守兵一腳踢在她心窩,又抽了兩個嘴巴,女人喘著氣倒在地上,皇甫佶伸出淌血的手,捏住下頜迫使她轉過臉來。松明子的火照出一張微黑的臉,不服輸地瞪著眼睛,像頭山貓。

    皇甫佶叫士兵用爨話問她:“寨子里有施浪家的人嗎?”

    女人不屑地翻了下眼睛,她猝然張嘴,沒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凌厲的野鷂子叫,就被薄薄的刀刃割斷了喉管。那惡狠狠的眼神凝滯不動了,一對年輕的烏爨男女,生前形影不離,死后還親密地交疊在血泊里,衣襟上的索瑪花映著松明子燈,像顫巍巍、熱突突的兩顆心臟。

    皇甫佶薅了一把鴨茅草,把刀刃上的血胡亂擦了擦,他站起身,沒再看這對氣息奄奄的情人。“你在這里守著。”

    越嶲守兵把杈杈房重新搭起來了,他坐在松明子火前,頂替了烏爨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學著鳥叫。

    皇甫佶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颯颯的夜風把身上的血吹干了,吹冷了,其余的守兵見他得手,都躁動起來,摩拳擦掌地要去殺蠻人。這些人是皇甫佶從越嶲城選出來的,常年跟寨子里的蠻酋打交道,見識過漢人被抓娃子。

    寨子里靜得很,連狗叫聲都沒有。因為那一串串歡快的野鷂子歌聲,爨人都睡得很放心。羅苴子大軍駐扎在戎州,這里最多是一些來打探門路的散兵游勇。兩個漢兵比著手勢,把那扇破爛竹門悄沒聲地推開。

    雪白的蘆席上,躺滿了橫七豎八的爨人。腳下踩到東西了,低頭一看,是刀背,寒氣森森的。漢兵跳起來,手起刀落,熱血飛濺。寨子里炸開鍋了,誰也顧不上點火把,窄窄的山道上擠滿了亂劈亂砍的鬼影子。有個倒霉鬼撞到皇甫佶跟前了,那是爨人,剛從草席上爬起來,還沒來得及穿衫袴,熱乎的皮rou很結實。皇甫佶一刀抹了他的脖子,把擋路的死人踢到草堆里去。

    他拎著刀,從山道上走下來。也沒人樣了,像從陰曹地府殺出來的惡鬼。

    爨兵們嚇傻了,他們料定了漢人只會龜縮在越嶲城里,死也不會露頭。山林子里,是爨人的地盤,可他們也跟懵懂的牛羊似的,被漢人趁夜摸進門,討了性命。

    “阿普篤慕在哪?”皇甫佶從地上抓起一個爨人,這是個寨子里的小頭人,會說漢話,罵漢人們“牲口”。皇甫佶俯下臉,眉毛上還掛著血珠子,他的聲音又冷又硬,“他不是想過瀘水嗎?鬼鬼祟祟躲在山里,也算男人?”

    爨人又罵,對漢人的官格外有種切骨的仇恨:“牲口!騸了你!”

    旁邊的漢兵給了他一刀,這個嘴硬的爨人癱軟了下去。

    這附近的寨子,果然是互通消息的,有此起彼伏的呼哨聲飄來了,看枝葉搖動的光景,來人不少。皇甫佶叫漢兵們點火把,“燒了寨子,咱們走。”

    寨子里熊熊的火光直沖峭壁,皇甫佶蹲在山泉前,剛用一把水洗了胳膊上的傷口,一支箭掠過湖面。他立即起身。看見崖壁的縫隙里跳出幾個爨兵。這回不是駐扎在鷹嘴山的散兵游勇了,是從戎州趕來的羅苴子,胸前披著藤甲,背上掛著弓刀。

    是阿普篤慕。他在越嶲城外,爨兵主力也不會遠了。

    皇甫佶提起刀,慢慢地后退。

    鷹嘴山的寨子被偷襲,死了幾十號爨兵,阿普篤慕的那雙黑眼睛顯得有點陰沉。他從山石上走下來,目光從皇甫佶的身上移到腳上,看到了緊裹的腿甲——他在防著自己呢。阿普篤慕說:“那泉水里有毒。”

    皇甫佶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胳膊上才洗過的傷口,他說:“南疆的泉水,毒不死爨人,也就毒不死漢人。”

    皇甫佶這話無異于挑釁,阿普篤慕眉毛一掀,忽然打了個尖銳的呼哨,“抓娃子了!”他用爨語吼了一句,數不清的羅苴子翻山越嶺地涌過來了,眼見幾個漢人驚恐地捂住了褲襠,阿普篤慕雙手插著腰,哈哈大笑,像當初把張芒查丟進河里那樣得意,火把照得一雙眼睛晶亮。

    他二十歲了,還有種少年的爽朗。

    竹箭飛刀雨似的落到了跟前,皇甫佶對士兵們一聲令下,拔腳就跑。

    鷹嘴山距離越嶲城不遠,羅苴子們只是咋呼了幾聲,就折回山坳子了。阿普篤慕進了鄰近的寨子,這里的寨主是施浪家支的小頭人。聽說了漢兵偷襲的消息,寨子里挨家挨戶把火把點起來了,寨柵外多了守兵,那是以前在達惹身邊的娃子嘎多,現在他整天跟著達惹的女兒。

    越往北靠近漢人的地方,施浪家的勢力越大,因為皇帝封了阿普篤慕做大鬼主,在施浪家看來,是各羅蘇勾結漢人,把達惹給害了。嘎多仇恨地盯著阿普篤慕,嘴里“咔嚓嚓”地嚼著檳榔。

    阿普篤慕只跟嘎多說:“跟阿姹說,晚上別睡得太死。漢人在到處燒寨子。”

    然后他甩開了羅苴子,一路回頭看著,到了寨子的對面坡上。靠坐在樹下,阿普篤慕把一個葉片咬在嘴里,嘀哩哩地吹。

    聽到腳步聲了,阿普篤慕沒回頭,干脆唱起來——在木呷這些人跟前,阿普高傲地不肯張嘴,但他竟也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阿哥打歌像鳥飛,巖羊路上彈弦子,茅草尖山吹蘆笙,鐵腳板板生得硬,翻過九十九座山,苦等阿妹到天明……”

    寬寬的袴管在眼前停住了,白生生的腳腕上套了銀鐲。

    離開拓東城時,阿普給阿姹留了話,叫她躲在碧雞山不要下來,可她還是帶著施浪家的人跟來了。兇神惡煞的嘎多,一進南溪城,就像餓狼進了羊圈。

    阿普有點高興。可他知道,從南溪一路打到越嶲,是因為漢人勢單力薄,又不設防。等劍川增援的大軍一到,爨兵們就要受罪了。他抬起頭望阿姹,“你回壩子去吧。”

    阿姹也坐在樹底下。連日地翻山越嶺,男人都招架不住,走著路都能打起鼾,阿姹兩眼卻還炯炯的。

    她有根犟骨頭,比男人還能熬。嘴上也不近人情,“我不是為你來的。”

    夜風把阿普炙熱的一顆心吹冷了。他沉靜下來,兩人肩并肩,望著底下火把搖動的寨子。

    阿姹也梳錐髻,青布緊緊包著頭,從額頭到鼻子的弧度,很利落,只有蝶翅似的睫毛忽而一閃。從達惹的噩耗傳來,她就不肯正眼看他了。阿普知道,她現在滿腦子都只有蜀王。

    阿普心里不是滋味,“你是為了李靈鈞來的?“他把消乏的煙草塞在嘴里,漫不經心,“他不會離開蜀郡的。他正在籌備婚禮,和皇甫家的女兒。”

    南疆叛亂,接連失了兩三座城池,傲慢的蜀王根本不放在心上,仍舊派了府兵北上去接親,從長安到蜀地,沸盈的喜氣把一切都蓋過了。

    阿姹很執拗地不說話。

    阿普把頭扭向鷹嘴山北面,心里盤算著,韋康元的援軍幾時會出現在那個坳口。

    阿姹忽然推了他一把,“快看。”

    遠處半山腰,零星的火光連成一片,驟然亮起來了。阿普猛的起身,皺眉道:“是皇甫佶。”

    又一座烏爨人的寨子給燒了。沒有這些堡寨,爨兵就成了瞎子和聾子,沒法在林子里隱匿和呼應,只能跟越嶲守兵正面對上了。援軍再一來,簡直像雞蛋碰上石頭。阿普不甘心,還是得承認,“這個人很難對付。”

    阿姹說:“你怕他?”

    “不怕。”阿普給阿姹激起來了,他眉毛一掀,“他是蜀王派來的攔路狗,等刀架在了蜀王脖子上,看他還叫不叫。”

    “皇甫佶和蜀王不和,不會替他賣命的。”阿姹說,“他是薛厚安插在劍南的眼線。”也曾經柔情蜜意過,可她現在提到蜀王,是一副冷冰冰的語氣,“蜀王死了,興許薛厚還高興呢。”

    離得遠,救也來不及了,還要防備施浪家的寨子被偷襲。阿普抓住阿姹的手,“今晚不要回寨子了。”一使勁,拽她坐在了自己身邊,“你靠著我的肩膀睡,我盯著對面。”

    阿姹不肯,她把頭靠在樹上,閉上了眼睛。

    阿普不時瞟她一眼,他下定了決心要讓她安然歇一夜,等到了明天,再琢磨那復仇的計劃。可又忍不住要跟她說話,“要是知道是施浪家的寨子,皇甫佶也能下死手嗎?”

    阿姹反問他:“為什么不能?”

    阿普不吭聲。緊盯了一會,他舒展著肩膀,松了松筋骨,“那他比我心狠。換做是我,肯定下不了手。”

    阿姹哼道:“難說。”

    阿普轉臉看著她。她說這話時,沒有睜眼,卻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像個扎嘴的菱角,皮硬的荸薺。阿普把背后的弓箭和刀取下來,放在地上,然后摟過阿姹的肩膀。阿姹睜了眼,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趁勢把她按倒,跨騎在了阿姹的身上。

    阿姹怒道:“你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

    阿普制住她的雙手,笑道:“你別怕,我就想親親你。”他果然說到做到,只在阿姹的緊繃的臉上親了一口,然后湊到她耳朵旁邊,“要是李靈鈞不怕死地撞上來,騙你說姑姑還活著,你不會就撇下我,跟著他跑了吧?”

    “你當我傻嗎?”阿姹嗔道。她還瞪著眼,聲勢卻弱了。阿普正要放開手,阿姹倒把他的脖子又摟住了, “皇甫佶不留情面,咱們可不能這么坐以待斃。” 她眼睛一轉,有了主意,“趁夜叫嘎多他們在林子里轉轉,扔幾只死兔子死麂子到河里,天氣一熱,水里要起瘴毒。只要城里斷了水源,再毒死一兩個人,你看他還有沒有閑工夫到處放火?韋康元的大軍,肯定急得插翅膀飛過來。”

    她懶洋洋地撥弄著阿普耳朵上的珊瑚串兒,臉上微笑起來。韋康元大軍一動,蜀郡的新郎還坐得住嗎?

    第77章 姹女妝成(十九)

    皇甫佶從人堆里擠了出來。 迎面來的官兵和百姓,臉上都是惶惶的。天殺的南蠻子,把死獐子野雞丟進河里,這個時節,臭氣毒氣蒸騰,都讓人受不了。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消息,說蕃南又反叛了,朝廷騰不出兵力來增援,要讓越嶲孤軍死守了。 羅苴子的兇殘被傳得更驚悚了。夜里有一伙百姓扛著鐵鍬和鋤頭,打破了北角的城門,打傷了幾個守兵,背簍挑擔地逃難去了。 越嶲太守接到了蜀王府的信,像遇到了救星,忙不迭叫皇甫佶看,“蜀王殿下的旨意,叫咱們撤兵!” 是蜀王的手書,命皇甫佶率越嶲官兵退守姚州。蜀王是個年輕氣盛的人,可面對烏爨囂張的勢頭,筆觸卻異常得平淡和克制,“朝廷的援兵即日將至姚州,瀘水畔亦有接應,可保爾等無虞。戎、嶲兩州的百姓,和中原隔閡已深,可任其投蠻人去。” 皇甫佶可沒有越嶲太守那樣激動。把蜀王的手書放下,他來到城頭,對著外頭的疏峰密林琢磨起來。 他連夜帶兵偷襲,燒了不少附近的堡寨。蠻人竟然也很沉得住氣,只三三兩兩結伴來城下,用怪腔怪調的漢話叫罵幾句,往河里扔一堆毒物,根本沒有要攻城的樣子。阿普篤慕已經到了嶲州,可是城外并沒有皇甫佶想象那樣,被黑壓壓的烏爨大軍逼近。 阿普篤慕在計劃什么呢? 皇甫佶把一個哨兵叫過來。越嶲沒有被爨兵圍城,所以還時常放幾個哨兵出去打探動靜。他問:“爨兵的主力還駐扎在南溪城嗎?有多少人?” 哨兵含糊地答:“總也有一兩萬人吧?從戎州到滇南,都被蠻子占了。”越嶲軍紀不嚴,探哨的人在城外轉悠,跟爨兵連照面都沒打,被問起來了,多少有點心虛,“蠻子跟咱們不一樣,喝風飲露,林子里打一只兔子老鼠,活剝了就吃,還怕南溪城里糧草不夠養活那些人嗎?” “皇甫將軍,蜀王殿下的旨意,可不好違抗!”越嶲太守殷切地說,寶貝似的捧著蜀王的手書。 “撤吧。”皇甫佶不情愿地點了頭。 命令一傳下去,城里當即清點輜重人馬,蠻人白天在山里亂竄,夜里睡得打鼾,這一行數百人的官兵,悄悄開了城門,趁夜往北疾行。才走…

    皇甫佶從人堆里擠了出來。

    迎面來的官兵和百姓,臉上都是惶惶的。天殺的南蠻子,把死獐子野雞丟進河里,這個時節,臭氣毒氣蒸騰,都讓人受不了。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消息,說蕃南又反叛了,朝廷騰不出兵力來增援,要讓越嶲孤軍死守了。

    羅苴子的兇殘被傳得更驚悚了。夜里有一伙百姓扛著鐵鍬和鋤頭,打破了北角的城門,打傷了幾個守兵,背簍挑擔地逃難去了。

    越嶲太守接到了蜀王府的信,像遇到了救星,忙不迭叫皇甫佶看,“蜀王殿下的旨意,叫咱們撤兵!”

    是蜀王的手書,命皇甫佶率越嶲官兵退守姚州。蜀王是個年輕氣盛的人,可面對烏爨囂張的勢頭,筆觸卻異常得平淡和克制,“朝廷的援兵即日將至姚州,瀘水畔亦有接應,可保爾等無虞。戎、嶲兩州的百姓,和中原隔閡已深,可任其投蠻人去。”

    皇甫佶可沒有越嶲太守那樣激動。把蜀王的手書放下,他來到城頭,對著外頭的疏峰密林琢磨起來。

    他連夜帶兵偷襲,燒了不少附近的堡寨。蠻人竟然也很沉得住氣,只三三兩兩結伴來城下,用怪腔怪調的漢話叫罵幾句,往河里扔一堆毒物,根本沒有要攻城的樣子。阿普篤慕已經到了嶲州,可是城外并沒有皇甫佶想象那樣,被黑壓壓的烏爨大軍逼近。

    阿普篤慕在計劃什么呢?

    皇甫佶把一個哨兵叫過來。越嶲沒有被爨兵圍城,所以還時常放幾個哨兵出去打探動靜。他問:“爨兵的主力還駐扎在南溪城嗎?有多少人?”

    哨兵含糊地答:“總也有一兩萬人吧?從戎州到滇南,都被蠻子占了。”越嶲軍紀不嚴,探哨的人在城外轉悠,跟爨兵連照面都沒打,被問起來了,多少有點心虛,“蠻子跟咱們不一樣,喝風飲露,林子里打一只兔子老鼠,活剝了就吃,還怕南溪城里糧草不夠養活那些人嗎?”

    “皇甫將軍,蜀王殿下的旨意,可不好違抗!”越嶲太守殷切地說,寶貝似的捧著蜀王的手書。

    “撤吧。”皇甫佶不情愿地點了頭。

    命令一傳下去,城里當即清點輜重人馬,蠻人白天在山里亂竄,夜里睡得打鼾,這一行數百人的官兵,悄悄開了城門,趁夜往北疾行。才走到半山道,忽然聽背后“轟”一聲響,把勉強騎在馬上的越嶲太守嚇得哆嗦,“蠻子來了?”

    回頭望火光亮處,是那半截殘垣,被紛至沓來的百姓給踩塌了,搶著逃命的,爭糧食的,牛羊嘶叫,滿城鬧騰起來了。太守急著甩鞭子,“快走,快走,把寨子里的蠻子驚動了。”

    蠻子從山坳里鉆出來了,揉著惺忪的眼睛,隨即他們眼睛亮了,把呼哨打得滿天響,附近寨子里的爨兵像泄洪似的涌到了城頭,抖擻著精神,揮舞著刀槍——誰也想不到一座被燒得七零八落的鷹嘴山,除了蛇蟲鼠蟻外,還能藏得下這么多的大活人。漢人把滿倉滿谷的糧食,活蹦亂跳的牛羊,都扔下了!爨兵們歡呼著,得意于這不費吹灰之力的勝利,迅速把持了四面城門,用刀尖逼著,叫沒來得及逃的漢人百姓退了回去。

    “皇甫將軍,走吧!”越嶲太守生怕年輕人沖動,要上去跟蠻子廝殺,急得來扯皇甫佶的轡頭。

    皇甫佶瞧見了阿普篤慕,被木呷和木吉等人簇擁在中間,沒急著進城去耀武揚威。他騎在馬上,前頭是黑沉沉的河水,閃耀著金紅色的火光。有個年輕的漢人被趕得走投無路,捂著下身,一頭扎進了河里,在水里死命地掙扎。在洱海壩子上長大的爨人,水性都一等一的好,可他們沒有救人的意思,只在岸邊說笑,把更多的漢人推進河里,“游吧,游過瀘水,就回中原了!”

    阿普篤慕伸出龍竹糅的長鞭,在水里攪了攪,故意地把水花濺到阿姹臉上。阿姹瞪他一眼,把頭扭開了。“阿姹跟漢人一樣,都是旱鴨子。”阿普嘲笑著說,想起了紅河畔的蘆葦叢。

    皇甫佶也打了個尖銳的口哨,一對年輕的烏爨男女望了過來。“阿普篤慕,”皇甫佶用盡渾身的力氣,吼了一句,“別忘了瀘水之約!”他掉轉馬頭,離開越嶲。

    新帝登基,中原是一片勃勃興盛的景象,南疆卻廢弛至此,都是自先帝西幸那年肇始的懷柔之策。一個被貶多年的小官,難道還能做什么嗎?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錯了。越嶲太守垂著頭,肩膀在馬上晃來晃去,聽侍衛說快到姚州地界了,他才精神一振,“皇甫郎君不要灰心,朝廷和劍川節度的援軍已經到了姚州,到時三路人馬揮師南下,準能收復戎、嶲兩州!”

    “過河了。”皇甫佶不再理他。出了滇地,已經有把守渡口的漢軍迎了上來,兩廂匯合,當即放船牽馬,浩浩蕩蕩渡過瀘水,直奔姚州。

    想到稍后就要拜見韋康元,越嶲太守在船頭挺直了腰桿,扶了扶幞頭,“不知蜀王殿下是否會駕幸姚州啊?”

    皇甫佶淡淡道:“疥癬之疾,何勞蜀王大駕?”

    “啊?”越嶲太守茫然地看皇甫佶,一時分不清他是認真還是假意。腳踏上岸,正要追著皇甫佶問,見幾個穿朱紫袍服、系硬腳幞頭的相公,被漢兵們領著,正遙望瀘水外的群山,像是在商量著三路大軍南下的路線。“穿紫的是韋相公嗎?”越嶲太守一時分不清誰是誰,不敢張嘴。

    “父親?“皇甫佶一怔,摔開馬韁,快步走了過去。

    皇甫達奚停下話頭,像是沒預料到皇甫佶混在越嶲守兵里,他皺眉了,“姚州無事,你怎么不回老翁城?“

    剛來就被下逐客令,皇甫佶敷衍地回了句:“知道了。”皇甫達奚也曾掛名做過監門衛將軍,但畢竟是個文臣,連日跋涉到姚州,臉上著了風霜色。皇甫佶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皇甫達奚,“朝廷派來的援軍……”

    “朝廷自有能人來,打仗還輪不到我。”見到暌違一年的兒子,他到底心里高興,捋著胡須把皇甫佶上看下看,“我給你十妹送親,順便……”父子剛敘到一半,嘈雜的說話聲近了,皇甫達奚慢慢轉過身,對皇甫佶微笑道:“看看這是誰,你還不上來拜見?”

    又一襲紫袍過來了,身后跟著姚州官兵,皇甫佶更詫異了——這是個他萬萬沒想到會出現在劍川的人。

    臉上笑容沒有了,皇甫佶審慎地看了對方一眼,毫不猶豫地下跪見禮,“鄂公!”

    從越嶲退回來的官兵們嚇得氣也不敢喘,解去鎧甲的薛厚卻別有一種儒雅和藹的態度。見皇甫佶不顧眾人的目光,公然行了這樣一個鄭重其事的大禮,薛厚把那群七嘴八舌的武將們撇下了,用一種欣賞、得意的目光打量著皇甫佶,忽而搖頭笑道:“厚此薄彼,不好,不好。”

    皇甫達奚倒很大度,“先公后私,應該的。”見皇甫佶剛起身,又要對自己下拜,他一句話把皇甫佶攔住了,“自家人,榻邊可以跪,這里就不必了。”

    薛厚道:“皇甫相公以為,我沒把六郎當親子侄看嗎?”

    皇甫達奚笑呵呵,“那是皇甫家的福氣。”

    皇甫佶當做沒聽到,仍舊畢恭畢敬地跟皇甫達奚也拜了拜,趁勢眼尾一瞥,見薛厚穿的絹靴綾袴,只把一只柔軟的小馬鞭來回甩著,根本就是一副家常打扮,連身后隨扈的漢兵都不是熟悉的面孔,大約也不是從隴右來的。

    他握著刀起身,面色已經如常了。

    盡管距離戎、嶲兩州不過咫尺之遙,但薛厚的到來讓姚州兵民吃了定心丸,城里一片的安然祥和。湛湛藍天下,柳絮兒漫漫地飛舞,兩個在文臣武將里執牛耳的人,肩并肩,在這邊陲的山城里走著。因為蜀王領姚州都督,那空置的都督府也修成了禁中殿閣的樣式,很恢宏。

    皇甫達奚提醒薛厚,“顎公預備什么時候派兵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