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慈濟還以一禮:“柳居士慢走?!?/br> 下山時已近黃昏,彤云高懸天際,山風陣陣,捎來幾許微涼。 柳柒上下山均是走的石階,坐上馬車后雙腿尚且矯韌,可腰腹卻略有些泛酸,他輕輕按揉了一番,旋即憊懶地倚在引枕上小眠。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馬車猝然一震,頓時將他從睡夢中喚醒。他掀開車簾問道:“怎么了?” 馬車已經入了城,日頭西下,坊市中繁忙一片。 柳逢握緊韁繩,目光落在前方的馬車上:“好像是沈少卿的馬車?!?/br> 街上行人匆匆,大理寺少卿沈離的馬車速度略快,這才沖撞了柳柒的馬車。 下一瞬,一位身著緋色官袍、頭戴長翅帽的男子自馬車而下,幾步走近拱手揖禮:“下官沈離見過柳相?!?/br> “沈少卿不必多禮?!绷獾?,“少卿如此匆忙,可是有要案處理?” 沈離道:“陛下將春闈案交予下官處理,下官不敢怠慢,正要去審理罪犯紀少游?!?/br> 柳柒蹙眉:“春闈案?” 沈離應道:“那首亂詩柳相也見過?!?/br> 柳柒思索幾息后面露訝色:“詩是紀少游所作?” 今年春闈大考,不少考生的文章都寫得極好,柳柒對紀少游的文章頗有印象,筆酣墨飽、辭趣翩翩,全然不像是會做出那種詩的學子。 須臾,他又問:“陛下不是早在會試放榜之前就已將考生們盡數釋放了嗎,又是如何得知那詩是紀少游所作?而且紀少游今天本應該在集英殿廷試,怎會被關在大理寺?” 憑他的錦繡文章,定能在殿試脫穎而出。 沈離道:“皇城司的手段,柳相應當有所耳聞。” 柳柒心頭一凜,當即說道:“煩請沈少卿帶本官前往大理寺走一遭?!?/br> 不多時,兩輛馬車在大理寺府衙前停下,柳柒一身素白常服步入衙署,隨同沈離前往監牢。 牢獄里暗無天日,潮氣與腐臭味撲鼻而來,每間牢室僅有雞蛋大小兩個氣孔,傍晚時已難見天光,僅憑幾盞昏黃的油燈供明。 “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狗官!你們就算殺了我也休想逼我認罪!”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大人放我出去吧……” 謾罵與哀求不絕于耳,空氣中依稀還有淡淡的、發腐的血腥氣,幾欲令人作嘔。 柳柒胃部止不住地翻騰,他強忍不適往前走去,直至屏息后那股作嘔的感覺才逐漸被壓了下來。 他已有七年不曾踏入監牢,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獄卒帶著柳柒和沈離一路行往監牢最里層,打開一扇柵門后又行了數十步方才停下:“柳相、沈少卿,犯人紀少游在此?!?/br> 牢室內昏暗無光,墻壁上的油燈不夠亮,無法照清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柳柒從獄卒手里接過燈盞往前探去,凝眸半晌才看清那人的模樣—— 一身灰色囚衣破敗不堪,上面洇滿了血跡;青年的四肢均被鐐銬束縛,蓬頭垢面、臟污不堪,嘴角皸裂殘破,模樣煞是狼狽。 柳柒冷聲質問:“你們對他用刑了?” 沈離道:“皇城司把他送過來時便是這副模樣,下官找大夫給他瞧過,雖然傷痕累累,卻不致命?!?/br> 皇城司的手段便是如此,所用之刑罰極其狠毒,可每一處傷都巧妙地避開了要處,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柒擰眉:“他們竟敢對考生動這樣的酷刑!” 沈離垂眸不語。 天子爪牙,鐵血手段,縱然失手殺了犯人,陛下也極少處罰他們。 少頃,柳柒又問:“紀少游可有說什么?” 沈離道:“入大理寺已有兩日了,除了那首詩,什么也沒說?!?/br> 沉吟半晌,柳柒道:“待殿試結束后本官便去面見陛下,務必將此事徹查清楚。” 他將燈籠遞給獄卒,轉身離去。 就在此時,紀少游奄奄一息地開口:“梟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雁過北關若遇雪,龍死淺灘無歸途。” 柳柒頓步,回頭瞧去。沈離沉聲告誡道:“紀少游,柳相在此,慎言?!?/br> 紀少游蜷縮在墻角,旁若無人地念道:“蕭薔殘破百花暮,帝業興衰萬骨枯。” 沈離道:“紀少游!” “何懼綱常倫理滅,史官提筆一頁書?!奔o少游說罷動了動手臂,喉嚨里發出渾濁的一聲笑,“吾孑然一身,雖死無憾,你們要殺要剮皆可隨意?!?/br> 正因為孑然一身,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柳柒折回柵欄前,沉聲問道:“你寒窗苦讀數載,便是為了有朝一日作一首大逆不道的詩,然后慨然赴死?” 鐵鏈嘩啦響了兩聲,紀少游蜷緊身體,沒再言語。 柳柒亦未多言,旋即離開了大理寺。 回府之際,柳逢試探道:“公子,紀少游一案事關先帝,陛下明面說了將人釋放,卻又暗中恩準皇城司對紀少游用刑,可見陛下對那首詩頗為在意,公子還是別干涉為好?!?/br> 柳柒道:“沈少卿乃韓御史的學生,為人剛正不阿,許是拿紀少游沒辦法之后適才出此下策,在鬧市之中攔了我的馬車?!?/br> 柳逢微詫:“公子是說,今日沈少卿是故意攔車的?” 柳柒淡淡一笑:“大理寺離興遠街有十萬八千里,他去衙門辦公怎會經過那處?想是等我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