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天下貢品
今日夜宴,華儀公主想必會留宿宮中,因此仙居殿早早灑掃一新。仙居殿中的宮人都是從前皇后身邊的舊人,自帝后大婚之日起便在這里侍奉,直至華儀公主出閣建府、昭陽公主養至周賢妃宮中,這仙居殿才寂寞了下來。 蘭若走出側殿,在廊下對著迎面而來的仙居殿掌事女官芳露行了一禮。 “芳露姑姑,今日宮中有變,殿下吩咐仙居殿的宮人務必關門閉戶謹言慎行,免生禍端。” “那是自然,仙居殿上下都曉得的,”芳露從前一直在榮皇后身邊伺候的,不說兩位公主是她看著長大的,蘭若也是從她手底下出來的,她瞧著蘭若苦笑了一下,“華儀殿下不容易,仙居殿自然是一心為殿下著想的。” 蘭若也苦笑著,伸出手來牽了牽芳露姑姑的手,緊緊握了握。 “唉,和親這種事,若是皇后娘娘還在的話……” “芳露姑姑,不說這些了,都過去了。”蘭若又握了握芳露姑姑的手寬慰道。 芳露姑姑有些鼻酸,忍著淚意笑著點了點頭。 仙居殿側殿里,金玉露更衣卸妝褪去釵環,哄著五歲的昭陽公主入睡。 “皇姊,我不要睡覺……睡了明天就又見不到皇姊了。” 三歲的昭陽公主捏著被角望著床榻邊坐著哄她的皇姊,甕聲甕氣地咿呀道。 “怎么,賢妃娘娘對你不好嗎,你這個小沒心肝的,我要告訴賢妃娘娘,以后再也沒有甜甜的宛州白茶糕了!”心事重重的金玉露被逗樂了,刮著金雪霽的小鼻子恐嚇她。 “哎呀,皇姊怎么這樣!賢妃娘娘對雪霽很好,雪霽很喜歡賢妃娘娘的……”金玉露急了起來,小腿在被窩里蹬著,“可是雪霽也很想念皇姊呀。” 金玉露背過臉去,忍不住鼻酸。她曾在母后的膝下承歡十載,雪霽卻從未感受到過母后的溫暖,只剩下姊妹二人相依為命。可天家是最慘烈的斗獸場,兩位皇后嫡出的公主沒有了母后,要走的路還有很長。 “皇姊不會走的,雪霽在宮中等著罷,皇姊以后一定會回來的。”金玉露俯下身來把雪霽擁入懷中,緊緊地摟住那小小的身體,“皇姊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雪霽,雪霽乖乖的……” 咽回肚子里的話是,為了你,皇姊什么都做得出來。 在最心愛的皇姊懷里,雪霽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小心翼翼地放開雪霽之后,金玉露走出了寢殿,輕聲跟守候在外的蘭若說話。 “昭陽殿下睡了?” “是啊,她還那么小,今夜也許也就只有她才睡得著了吧。” 金玉露笑了笑。 一步險棋,居然讓她真的走通了。 如金玉露所言,秦王府內,金馭辰徹夜難眠。 他和金玉露不同,今夜之事一出,他便只能出宮不得留宿,母妃吐血,皇妹發狂,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憐惜了華儀,他帶著父皇去了回廊。 最初他想,廣盈那丫頭真是有一張闖大禍的嘴,可回過頭來再想想,華儀跟他哭訴不想去和親,父皇卻說是華儀主動提出去和親,再想想華儀的嫡出身份、榮皇后在父皇心中的分量,傳聞中父皇讓華儀去和親原本就是一場絕不該相信的騙局,華儀算計的便是他們母子三人。 秦王向來自視甚高,卻未曾想被她一滴淚騙成了一把趁手的刀,親手斬斷了廣盈皇妹的一生。 書房中掛著的美人畫卷被他氣極拽下,撕扯得七零八落。 父皇脾氣極好,平日里宮人出了些小差池他從不苛責,大臣們上了些言辭激烈的折子他也不怎么生氣,可也正因如此,父皇發起火來更不好收場。金馭辰遣人去打聽的時候,勤政殿的太監只說,和親的詔書已經連夜在擬了,還望貴妃娘娘和廣盈殿下保重。 此話一出,秦王便知道已經無可轉圜了。 “秦王殿下,往好處想,去和親的是廣盈殿下的話,西涼王的勢力說不定也能成為殿下您的助力……” 門客的話音未落,秦王殿下桌上的茶盞便應聲而落,早已涼透的茶水和碎瓷片一起四處飛濺,氣急敗壞。 “本王還用不著靠meimei和親來成全自己!” 讓他從小捧在手心里寵愛的meimei去給那老態龍鐘的西涼王做填房的王妃,光是想想就能把他逼瘋。 第二天一早,詔書便送到了長信殿。金玉露亦早早遣了人去告假,這幾日不去勤政殿侍奉筆墨,將金雪霽送回周賢妃殿里之后便也出宮了。 她從六歲起便在勤政殿侍奉筆墨,說是侍奉筆墨,父皇也會常常就遞上來的折子與她做些問答,就如同母后還在時一樣,不過那時其實更像是母后批閱奏折父皇侍候筆墨,她的母后坐在勤政殿上翻閱奏折罵父皇慣會偷懶,父皇在一旁笑著斟茶倒水逗年幼的華儀玩,金玉露想,那幾乎是她最好的年歲了。 只是當下和親風波之中,她最好是離勤政殿越遠越好。 一切也正如她所料,她出宮回府不久齊王便差了人來邀約,金玉露剛換了身淡翠繡金的衣裙,一邊戴著金環東珠耳飾一邊冷哼道:“眼瞧著本宮甩掉了大麻煩還給秦王下了套,他是怕我知道他在父皇面前給我捅刀子,上趕著來找補吧。” “那殿下要去嗎?” “當然要去。” 江月樓上,煙波浩渺。美人打開銅質香爐,細細地鋪好香餅點燃,微雨之下的江邊樓閣上,煮起茶來驅散了風吹簾動的寒涼。 “皇妹,你來了。” 見金玉露走上高樓來,負手站在廊下瞧著江上泛舟的齊王便熱切地走了過來。只是近日里游走在諸位皇子之間的金玉露聽這句開場白早就聽到膩煩了,因此臉色也不算十分的好看。 “來,這茶煮得不錯,喝點先祛祛寒。” 坐到榻上來接過茶盞,金玉露對著齊王笑了笑,便吹著氣慢慢啜飲起來。 “昨日夜里可真是給我嚇壞了,沒想到父皇會發那么大的火。” 金玉露也只是面露憂色地隨口敷衍一句“是啊”,只等著看齊王要說什么找補。 齊王乃姜淑妃所出,雖非秦王那般英姿絕世,但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雖然有時候話多了些顯得沒那么聰明,可金玉露也想著,太聰明了就不好拿捏了,齊王哥哥蠢些也無妨。 蠢沒關系,怕的就是蠢人裝聰明。 原也不是秦王說什么她都信,只覺得這話蠢得很像是齊王的德性,不過勤政殿也跟她透了風出來,再不信就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 金玉露望著眼前笑瞇瞇的齊王金馭隨,她想起年幼時姜淑妃和母后交好,馭隨哥哥閑暇時便常帶著她玩,七歲的金玉露像個潑猴一般拉著金馭隨爬上高高的假山把宮人們嚇得半死,可最后父皇責罰下來馭隨哥哥卻說都是他的錯。姜淑妃生怕把華儀公主弄出什么差池來,很是揍了金馭隨一頓,金玉露帶著糕點跑去姜淑妃宮中跟哥哥認錯,馭隨哥哥卻說沒關系以后長大了哥哥再帶你到宮外去,宮外有更高更高的山,還有更寬更廣的天,“玉露想怎么玩哥哥都陪你”。 金玉露望著江月樓外的連天煙波,春雨的霧氣遮住了神都城外的連綿遠山,宛若眉黛的遠山重迭,成了公主最遙不可及的夢。 這奪嫡之路真是慘烈,幼時愿意為她挨頓好打的馭隨哥哥,如今竟也變成了口蜜腹劍的模樣。 “只是可惜了,若是廣盈去了西涼,那西涼王肯定與秦王更親近幾分……” “照這么說,若去西涼的是我,皇兄是不是想著我就能替你出些力了?” 金玉露用開玩笑的語氣試探著,金馭隨端起茶盞的手滯了滯,笑容也在臉上僵了一瞬。 “這是什么話,像我們華儀這樣的美人,嫁西涼去不是可惜了。” “廣盈皇姊聽了這話可要記恨死你的,皇兄說話當心些罷。” 她漫不經心地說著,心底卻更冷了幾分。光是說嫁去西涼可惜,想來在他眼里,無論華儀還是廣盈,天家的公主在他看來不過就是一件華麗的貢品。 恣意享樂的廣盈公主是貢品,步步算計的華儀公主也是貢品,世人皆拜神佛,而那桌上的貢品本身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江月樓上十里煙波,她想,大概她再也不會幫齊王哥哥了。她是想扶一個好cao持的傀儡皇帝,她也不想被秦王哥哥輕易離間,可她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她不肯扶一個把天家公主、自己的meimei當貢品的皇子坐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去。 哪怕他當年曾說“以后哥哥帶華儀到宮外去,華儀自由自在地只管開心就好”,她天真地以為,真的可以永遠無憂無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