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或許我是懦弱吧,我不愿意起兵戈,不愿意起戰事。一國之君無論來路是否受到了先帝的認可,最為關鍵的,還是要看他能給百姓帶來多少福祉,大魏是否能在他手中興旺。如果我的登基要伴隨著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那這個皇位到底有什么意義?” 宋啟連重重地跌回床榻,他感覺到自己的油盡燈枯,如同桌上擺著的那一支蠟燭,已經燃燒到了盡頭,于是只剩下了一灘蠟淚,還有一點點、最后一點點微弱的光亮。 那道光亮照徹了他漸漸失色的眼眸:“所以……答應我,小晞,我這一生沒算計過你三皇叔什么,這一道遺詔,就當是我唯一一次誅心之局,放一把無形之劍在他的頭頂,讓他進退不得,如此,大局可保,萬事可興。” “答應我?!彼螁⑦B的瞳孔漸漸渙散,“答應我……” “父王!”顧長思膝行幾步撲到他身邊,無暇去管滾落在膝邊的遺詔,他緊緊抓著宋啟連的手指,感覺到那素來溫柔的手掌越來越涼,胸口漸漸平息,卻還在喃喃著“答應我、答應我”。 “兒臣……明白了?!?/br> “啪?!庇M的燭火驀地爆發出一聲脆響,就在這樣的聲音下,蠟燭終于燃盡了最后一絲光亮,整個房間驟然跌暗幾度,于是宋啟連的眼皮隨著那光亮一同垂了下來,臨行時唇角還掛著釋然的微笑。 “父王……” 顧長思哆嗦著手去碰他的鼻端,果然已經一片寂靜。 “父王——?。〉⒌。。 鳖欓L思哭喘著說,“我知道了,我一定會的……我一定會的!” 昭興三年三月十六日夜間,亥時末,淮安王宋啟連薨逝。 淮安王府一夜素縞,趁著夜深人靜,顧長思從懷中掏出了那封遺詔的明黃色絹布,大把紙錢在火盆里燒得guntang,蒸騰起的煙霧模糊了靈位上的字跡。 穿堂風拂過,像是他父親在溫柔地注視著他,顧長思緊了緊手中絹布,這一步走出便再無轉圜余地,但他還是伸手,與一大把紙錢一起,將遺詔一同扔進了火堆里。 火焰砰地一聲躥高,顧長思臉龐被燒得guntang,可眼神卻是清冽的。 我做到了。 或許我不能盡懂,但是我做到了。 爹爹。 十五年的舊事不過彈指一揮間便想完了,顧長思站在空落落的庭院里,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仿佛還能夠感受到火舌舔舐指尖的灼熱溫度。 邵翊猶在震驚:“燒了……燒了?!” “對,燒了。”顧長思在他震驚的目光里居然釋懷地笑了下,再度肯定,“燒了,這世上沒有遺詔了。” 邵翊幾乎要撲上來:“為什么!?唾手可得的皇位你不要!名正言順的正統你不稀罕?!你們到底在干什么???” 苑長記和封長念聯手把他按住,他只能像一只被捆縛了翅膀的鳥,無助地掙扎著,目眥欲裂地望向顧長思:“這算什么,為什么不想要?你是傻子嗎——?。?!” “我要了,能如何?”顧長思平靜地開口,“我父親要了,又能如何?” “先帝景寧年間,窮兵黷武,景寧四十五年,先帝病危,四方蠻夷伺機反撲,五軍都督府中,只有中軍都督府拱衛京師、護衛中土,剩下的東南西北四方都在打仗,這時候我父親若借遺詔出兵,中軍都督府?本就捉襟見肘的國庫、糧草,究竟該先供給哪一方?” “好,就算說當時時機不利,往后幾年,我父母過世,遺詔留存在我手里,此時大魏剛剛結束四方爭斗,戰時賦稅嚴重,百姓正需休養生息,我再連同北方都督府造反?重瘡未愈、再起兵戈,什么是個頭?” “再者,就如同你說的,皇位捧到我的眼前,我坐上去了,可那背后是什么?”顧長思語速不疾不徐,條理清晰地令人膽戰心驚,“你用北境十二城作為籌碼,換了一個皇位回來,北境之后是晉州,晉州之后就是祁恒山脈,易守難攻,祁恒山脈后就是京師所在。怎么,你想以祁恒山脈為界,將大好河山拱手送給他人?” 顧長思頓了頓:“我父親曾經告訴過我一句話,當時我還小,從沒能真正懂過,覺得皇位正統來之不易,丟了太可惜。可是——一個君王,一介明主,來路真的重要嗎?難道更關鍵的,不就是他當政時,百姓是否安居樂業,國力是否蒸蒸日上,千百年后,青史一頁,要記的不會是一個國君的來路,而是他作為國君的漫漫長路?!?/br> “就算是……就算是當年,我那般痛恨宋啟迎,我想殺了他,也從未想過要將戰火彌漫于百姓,要將北境十二城作為我復仇的籌碼。”他緩了口氣,“你方才問我,為什么要護著宋啟迎,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不是在護著他,我是在護著大魏,護著大魏的國君。家恨之前,國仇猶在。身為大魏子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br> 正午的陽光烈烈升起,明耀地照亮了每一寸土地,頎長的影子投在邵翊扭曲的面龐上,他努力抬眼,就能夠看到顧長思沉靜的眼睛、微抿的嘴唇、還有那身挺拔的姿態。 好笑。 邵翊的唇角緩慢地開始抽動,繼而越來越大,那是他在笑。 好笑、好笑,當真太好笑了。 顧長思……明明與他一樣都擔著無法堂堂正正屹立于世的身份,明明都是一樣的諸多掣肘、無法施展滿腔抱負,可鎖鏈能夠捆縛住他的軀體,卻仿佛從沒壓碎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