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塵不明所以地愣了下。

    他不是說不算僭越嗎？！

    言而有信的定北王當(dāng)即捕捉到了霍塵眼底的那一絲驚慌，眼睫一眨，硬生生將夢里那些如怨靈一般的人聲從腦海里擠了出去。

    “可以，隨你。”顧長思不著痕跡地呼了口氣，“你說有近九成的把握推斷如意樓里藏著狼崽子的交易地點，究竟憑什么，現(xiàn)在總可以說了吧？”

    他等了一會兒沒有聲音，奇怪地看過去，霍塵胳膊搭在桌邊，手指正塞在那墨色的扇骨里，不自在地摩擦著扇面。

    “你怎么了？”

    “沒、沒事。”

    霍塵如夢初醒，欲蓋彌彰地抿了口茶喝。

    他不是沒察覺出顧長思那一瞬間的情緒波動，想問，又硬生生止住了，定北王是何等人，能說出口的事只有兩種情況，必要和愿意，除此之外他死都不會開口。顯然的是，一個稱呼背后的隱情不算必要的事，而他生硬地別開了話題，那自然也是不愿意講的。

    霍塵清楚，他與顧長思之間的信任非常單薄，自己只是定北王一個半生不熟的陌生人罷了。

    這個認(rèn)知讓他心里亂糟糟的，伸手點了下茶水，在桌上寫了個“雜”字。

    顧長思盯著他，在等他解釋。

    “如意樓魚龍混雜，我要是哥舒骨誓，也會選擇在這里交易，大隱隱于市。北境的每一寸地皮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很容易鎖定緝拿范圍，倒不如來來往往間就把事情辦完了，神不知鬼不覺。”

    “火.藥、兵器、糧草，都不是小物件，來來往往間能把這些東西拿走，還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只怕有些難。”顧長思并不認(rèn)同，“如果你是因為這個鎖定了如意樓，我可要走了。”

    他說到做到，當(dāng)即就要起身。

    “當(dāng)啷——”霍塵不再遲疑，把一塊玉佩往桌面一拍。

    顧長思看清那是個什么玩意兒后臉色當(dāng)即就沉了下來：“狼族傳信的東西，你怎么會有的？”

    “我敢請你來，怎么可能只靠猜啊，我的小王爺，都說我很有把握了。”霍塵走上前去，按著他重新坐下來，手卻貪戀地扶在他肩上沒有挪開，“不過王爺果然厲害，一眼就看出這東西是什么了，不愧是大魏開國百年來第一位異姓王。”

    顧長思目光閃爍。

    太.祖皇帝建立大魏，為杜絕前朝諸侯王作亂之禍，曾立下鐵律，非皇家宋氏者不得封王，就算皇室子弟封王也不得領(lǐng)一地軍政事務(wù)，這事兒只能算榮寵，不做其他，相當(dāng)于身份的一種象征而已。

    這本不過是一句再正常不過的贊譽，霍塵卻眼見著顧長思神色稍霽，然后換上了一雙極其……驚異的眼神。

    這次換到霍塵問了：“……你怎么了？”

    “沒事。”顧長思唇角含著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有時候覺得你挺有意思的，真的，挺有意思的。”

    霍塵覺得顧長思在罵他，偏生還沒有證據(jù)。

    “既然如此，想必霍捕快心里很是有數(shù)了，”顧長思把玉佩推回去，“那么今晚，我就聽霍捕快安排了。”

    *

    夜色漸濃，如意樓的燈籠愈發(fā)艷麗，而后院屬于灑掃起居、做飯?zhí)羲牡胤骄捅环匆r得尤為冷清，上了年紀(jì)的阿婆好不容易才從那燒了一晚上火的灶臺前起身，到院子里伸伸腰。

    如意樓天天如此，茶水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流，她一個人看十個灶上的水壺，水開了的熱氣熏得人眼眶發(fā)疼，她撩開簾子，月色清幽，籠得地上一派朦朧。

    她布滿褶皺皮膚的手忽然攥住了門簾——天黑后因為繁忙而無人踏足的后院，忽然出現(xiàn)了幾道鬼魅一樣的影子，其中一個人生得尤為高大，正指揮著其他人，慌里慌張地不知道在撅著什么東西。

    他們沒用北境人挖地時常用的鐵鍬，而是一人手上綁了一根細(xì)長的鐵條，撅起土來悄無聲息又風(fēng)馳電掣，轉(zhuǎn)瞬就壘起了一個小土包。

    這時，那個高大的男子往后挪了半步，阿婆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將恐懼的尖叫聲死死按回喉嚨里。

    她看見了那男子頸側(cè)的獸頭刺青。

    那是狼族人的特征。

    曾經(jīng)是北境人心底揮之不去的噩夢。

    雅間里，霍塵點了幾道清淡的菜，本來還想讓人去溫一壺酒，被顧長思以“任務(wù)在身”制止了。

    顧長思挑揀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外面絲竹管弦吵得他有些頭疼，于是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茶水，暗暗地觀察起坐在對面神色自如的霍塵。

    霍塵這個人，從他見到以來就沒怎么按照常理出過牌，風(fēng)流有之，瀟灑有之，謹(jǐn)慎小心亦有之，而且他仿佛格外在意自己的反應(yīng)，若是自己蹙了蹙眉頭，他當(dāng)即能拉起十萬警戒，像要把惹自己不快的事情悉數(shù)斬于刀下。

    他本以為是因為霍塵與那北境十二城的百姓一樣，把自己看作鎮(zhèn)守在北境的一尊門神，大眾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樣子他心知肚明，所以霍塵才會又有幾分敬仰又有幾分顧慮地繞在自己身邊。

    但今晚，他發(fā)現(xiàn)這個人好像對他又并不是那么了解……

    最簡單不過的事是，放眼天下，沒人會講他是“第一位異姓王”，有關(guān)于他的身世的消息鋪天蓋地，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但都帶了些真相的影子，結(jié)果霍塵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縱然不知道，就憑這人跟在自己身邊這個熱絡(luò)勁兒，他也從來沒打聽過？這不合常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