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近一萬人之中總有幾位異常聰慧或渾水摸魚之人,謝景行并未等許久,第二位學子便由兵士引著過來了,接著便接二連三的又出來了好幾位學子,很快湊足十人。 他們隨著兵士走至旁邊不遠的彌封所,未出意外,謝景行拿到了出門的木牌。 就算他們一行十人看著精神都還算好,可到底在窄小的號舍中困了三日,都急于離開,出門后連聲招呼也不打,便各回各家。 謝景行并沒有等著幾位友人,而是獨自去了孟家,等他梳洗完畢又吃了早食,才聽到孟冠白大呼小叫地進了他的院子。 見著他坐在桌前,大步跑了過來就想要撲到他身上,謝景行看他模樣分明是連衣裳都沒換,連忙將上半身往后退了退。 孟冠白顧不得他躲避舉動,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滿臉都是抑制不住的欣喜,高聲道:“謝兄,你真乃我的再世父母啊。” 他抓著還不算,還想要移動手往上抓住謝景行的肩膀,看他這般激動,謝景行生怕他像咆哮教主馬某一樣抓住他肩膀死命搖晃,忍不住將視線投向了跟著孟冠白進來的管家。 管家急忙將孟冠白拉住,勸道:“二少爺,你在貢院待了三日,定是累了,不若先去換了衣服,用了飯食再過來。” 孟冠白卻不聽他的,可謝景行已經趁勢起身,還往后退了兩退。 他比孟冠白高了半個頭,孟冠白不好再過來抓他,只能在謝景行的房間里來回亂走,“謝兄,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猜得這般準?不僅猜到了題目,還是最重要的第一道題。”說到此處,他高聲大笑:“此次肯定穩了。” 他那篇文章可是請教過謝景行和其他幾位友人的,有他們的指導,文章是一點差處也找不出來。 越想越高興,“哈哈哈,我就要成舉人老爺了,二十出頭的舉人老爺,怕是晚上做夢祖宗都得來夸夸我。” 他在號舍中剛一看到那道題時,就恨不得仰天長嘯,可他整個人都在官差的監視之下,只得強耐喜意,憋了三天,現在回到家,都是他的地盤,他哪里還忍得住。 此時房間里三個人,在孟冠白說出此話之前,謝景行和管家都算冷靜,可聽到孟冠白此言,連管家都忍不住面露詫異,問了又問:“當真?” 怕孟冠白說不明白,又連忙看向謝景行,“謝公子,二少爺此話是真的嗎?” 謝景行眼看著管家也被帶偏了情緒,無奈點頭。 然后眼睜睜看著管家變得喜不自勝,謝景行都未反應過來,管家就已經沖到他面前拜了兩拜,管家與他外公年歲相差不大,他該不會折壽吧? 他還未想明白,又見管家沖出房門,雙手合十對著朗朗晴空,嘴里忍不住念叨:“菩薩保佑,滿天神佛保佑。” 直到寇準規和蕭南尋結伴歸來,管家和孟冠白才總算是冷靜了下來,謝景行這時才在一邊勸道:“先莫這般激動,接下來還有兩場呢。” 只看如此情形,寇準規和蕭南尋就知發生了什么,畢竟他們此時心中的喜悅也是無以言表,只是性情比孟冠白內斂些,還能忍得住。 眼看著一個個都回來了,管家又得知了好消息,臉笑成了一朵菊花,連聲招呼著院外的侍從去打水讓幾位公子收拾。 可他還是聽進去了謝景行的話,親自跑去了廚房,盯著廚房里的人做了清淡的飯食送過來。 二少爺都說題答得好,那他更是得做好準備,千萬不能讓幾位公子因為身體之故毀了后面兩場考試。 丘逸晨和呂高軒回來又是一番熱鬧,不過累了三天,還是早早去睡了。 在他們入睡之時,貢院之中內、外簾官辦公之處仍然燈火通明。 八位譽錄官坐在明亮的燭火之下,將彌封好的試卷拆開,沒有問題的用朱筆譽錄,上面有污漬的試卷則用藍筆譽錄,蓋上印后,連同學子的墨卷送對讀官處。 對讀官將朱、藍卷與墨卷一一校對,以防在譽寫中有錯誤疏漏之處,核對無誤后,才會將所有試卷送至外收掌官處。 外收掌作抽檢,沒有發現問題則會將墨卷留下,朱卷分批次穿過分隔內外簾的文衡門,送至內簾。 內簾的內收掌將送進來的試卷按照同考官人數分成多份,并不是自己隨意送去考官處,而是由主考官抽簽,抽到哪位同考官,再根據抽簽結果將試卷送至對應的同考官那里評閱。 謝景行是第一個交卷的,也作為頭個十人組試卷的一份子被送入了文衡門內。 此時批卷官們精力正盛,讀文章仔細,甚至連之后幾篇本要一晃而過的七篇文章也從頭看到尾。 試卷順序是打亂了的,謝景行的答卷已經不知排去了哪里。 鄉試的學子們因為放心不下,一般都是會等到時間將結束時才會交卷,所以頭一批來的試卷并不多,考官們甚至還有心思互相說笑。 這邊這位同考官搖頭:“此篇差強人意啊!” 那邊一位批卷官則是贊道:“此篇大用外腓,得其環中,可取。” 一時之間,房間里充斥著“不堪入目”,“鼯鼠之丑”,“超以象外”,“月明華屋”等截然相反的評語。 不過也不意外,首批交卷的人要不就是對自身才學極為自信,要不就是來濫竽充數,并不把此次鄉試結果放在心上之人,試卷文章自然也兩極分化。 唯有坐在最前面的一位面有花白長須的閱卷官久久不言,可他臉上卻帶著極為滿意的笑容,趁現在還有空,他甚至將其后幾篇文章也一字一句細細看了,最后他在筆下的試卷以朱筆寫上了如下評語:“觀其落筆命意,不屑纖塵,春山秀濯,晴霞郁蒸,似此文境(注)。” 他還特意將之放在了最上頭。 被閱卷官挑出的試卷很快送進了主考官手里,最上面的試卷被舒方海拿在手上,他的神態很是不以為然,只是偏遠的安平省的鄉試,依照往年慣例,是出不了什么精彩絕艷之文章的,可想法才落,他就被手中文章吸引了心神。 旁邊包憶安已經看完兩套試卷,見舒方海還看著頭一張試卷,疑惑喊道:“舒兄?” 舒方海才醒過神來,拍案稱奇道:“古有‘渾浩流轉,波濤拍天,氣象萬千,不可端倪,閱是文當作如是觀’(注)一說,今日我確是見識了。” 包憶安納罕,居然有如此之高的評價。 舒方海將朱筆落下,只見試卷批語為:“一泓澄澈,幾于秋水為神,然清新中饒有英悍之思。”(注) 包憶安就在他身旁,見到他的批語心下好奇,他也是主考官,自然知道能得此般評語之文章,一場鄉試中也并無幾篇,他干脆伸手過去將試卷拿了過來。 舒方海隨了他的意,雙手松開,笑談道:“看來我們是小瞧了安平省的生員,如此水平,怕是徽江省生員也少有人及。” 包憶安看完后也是神清氣爽,將之單放在一處,“舒兄怕是想多了,我方才看的幾人試卷水平可遠遠及不上此人,可見非是安平省生員都如此。” …… 貢院里試卷批改如何謝景行是見不到的,美美睡了一覺后,緊接著就是鄉試的第二場。 第二場,試論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語五條,詔、誥、章、表內選一道。(注) 八月十五日,鄉試第三場,題目為經史策論五道,也就是論述題,每道都在三百字以上,策論對某些學子而言是道難關,所以大炎朝開國皇帝開恩,允許五道策論并不一定要全部寫完,學子若是力有不逮,可以減兩道,挑其中三道完成。 不過少有人如此,其他人寫滿了五道,只你寫三道,若想要被取中,不知得何等讓人見之忘俗的文章才能讓考官舍其他而取之。 不過對謝景行來說,論述題是不難的,他的文字功底本就強,又在祝世維和通州府學教官的教導下,潛心學習了這么多年,自然不懼。 八月十七,才剛過午時,謝景行就已將五道策論題全部抄在了試卷上。 放下筆時,他長舒一口氣,七年有余的學習生涯,他已將自己能發揮出來的全部盡寫于紙上了,之后再如何,并不受他控制,他只用安心等待結果。 不過他心中還是生出些豪情,就是再差,紅榜上也該是有他一席之位的。 等將試卷稿紙全部放于試卷袋中,已到了末時,太陽正斜斜掛在西南邊。 說起來,鄉試期間明州府的天氣可以說極為不錯,像是老天都樂見他們此次鄉試順利舉行。 腦子用多了,謝景行覺出餓來,將考籃提過來,發現油紙包中的rou干只剩兩條,倒是嶼哥兒做的八寶珍還有五小袋。 他拿出一袋八寶珍托在手上,眉眼帶笑,想到了遠在通州府的嶼哥兒,這是多擔心他不夠吃? 寫卷子時太過于集中精力,旁邊碗中水還剩大半碗,謝景行將手觸碰碗壁,還有余溫,他干脆將另一只碗勺拿出,將就著用只是微溫的水又沖泡了一碗八寶珍,總算解了腹中饑餓。 肚子飽了,題也寫完了,謝景行很是輕松,只不過坐久了還是有些不舒坦。 沒有事牽掛著,他也有心思想些別的了。 謝景行站起身,將試卷放在考籃旁,又將號板扣上墻壁,就著空出來的半平米空間,分立雙腳,雙手抬起,開始打八段錦。 再不動動,他關節都要僵硬了。 站在他斜對面的士兵一臉復雜地看著他,這位學子真是他見過的來參加鄉試學子中最奇怪之人。 其他學子幾乎都會挑燈夜戰,恨不得流在號板上的燭油都能拿回來重新利用。他倒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場考試發的三支蠟燭,怎么樣拿進來的,就又怎么樣帶出去,連火折子都沒拿出來過。 他也時刻關注著謝景行做題,明顯是將題寫完了的,這到底是在胡亂寫就,還是真腹有經綸,他暫且不知。 不過他眼神好,見著了這位學子在試卷排頭寫上的姓名,到時他倒要看看紅榜上有沒有此人。 此時他居然開始做這些亂七八糟的動作,可是試卷都已經收起來了,定然不是作弊,他也管不著,可是看他無所事事的模樣他眼疼,只能將視線全部落在零二號號舍中的學子身上。 零二號的那位學子被兵士的視線緊緊盯著,背下發毛,恨不得拱手求他不要直直盯著自己,自己絕不會作弊。 可他不敢,只能生受著,也不知這兵士發什么瘋?難道旁邊零一號學子就不值得他抬眼看看嗎? 晚上又是一頓,這次謝景行將唯二剩下的兩條rou干也吃完了,考籃中只剩下三包八寶珍,以及他帶進來的其他雜物和筆墨紙硯。 將考籃壓在試卷上,最后一夜了,謝景行還是準時入睡。 對面兵士眼角抽了抽,目不斜視,仍然直直盯著零二號學子。 零二號學子連點燃蠟燭的手都抖了一下,可他強撐著,勇敢地開始將稿紙上的草稿謄抄在試卷上。 等零二號學子忙忙碌碌收好試卷,要拉下號板入睡時,謝景行早已沉入夢鄉。 等到了亥時,守在號舍前的士兵也離開了,接下來只需每隔一段時間派幾名兵士巡視即可,他們不需要守著考生們睡覺。 許是心頭大石落下,謝景行很是輕松,幾乎是躺在板上便睡著了,睡得還極好,甚至在睡夢中開始動手動腳。 腳掛在號板下,不好動作,手卻很是自然地從這處放到那處。 謝景行都不知道自己有這個習慣,他若是睡得極香時是會在床上亂動的,只是每每快要到他睡醒之時,他又會回到入睡時的位置,很是神奇。 雖然此時他躺著的并不是床,可狹窄的號板也擋不住他在睡夢中翻動,可以說是睡得人事不知。 而就在這時,他的號舍墻角屋頂處的磚石往外推了一些,緊接著冒出一顆黑乎乎的腦袋。 它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然后從洞中鉆出,沿著磚墻往下爬到了號板上。 在路過謝景行頭頂時,它還探頭過去嗅了嗅。 謝景行一點沒察覺,直到他想將手抬至頭旁擱著,就這么巧合,他的手打在了一個毛茸茸的身體上。 他初時還以為是在做夢,直到耳邊傳來了“吱、吱”聲,他才猛地睜開雙眼。 側過頭,正對上被他打中,此時正驚魂未定躲在角落的耗子。 他驚地坐起身,這哪里來的老鼠? 老鼠也慌,想要往里竄,可面前的墻壁可不像上頭,沒洞,它一時也穿不過去。 唇邊胡須顫動,它抬頭看向面前坐著的龐然大物。 謝景行已是驚呆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號舍是從哪里鉆進來這么大一只老鼠。 不,錯了,應該叫碩鼠。 不算尾巴,只看那黑乎乎的身體,已快有他小手臂那般長,他就是在現代也沒見著這么大的老鼠,它到底是吃什么的?這么能長! 老鼠看他不動,試探著往號舍門那邊跑,而它前行的方向正放著謝景行的考籃。 越近,香味就越濃。 然后謝景行就看見那只老鼠膽子大到從他身邊爬過去也就算了,還直直跑進了考籃中,叼起了……謝景行眼睛瞪大,那只老鼠居然叼住了放有嶼哥兒給他做的八寶珍的布袋。 老鼠叼著嘴里的東西,轉身就跑。 謝景行顧不得思考,騰地起身,雙腳跟著踩上了號板,一腳猛地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