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不,謝景行剛剛已經說了視他為友,定然是不會如此看待他的,那陳夫子呢? 孟冠白胡思亂想著,連陳夫子走到他身邊的動靜都沒聽見,直到一雙手按著他的肩膀將他扶直了身,他才驚醒過來,看著面前陳夫子,他抖了抖唇,不知該如何言說滿腔復雜難言。 陳夫子看著孟冠白發白的臉色,忍不住蹙緊了眉頭,他欲習慣性地開口訓斥孟冠白幾句,堂堂七尺男兒,怎可因些微末小事就如此挫敗?該當奮發才是。 可想到孟冠白剛剛的話,他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拍著孟冠白的肩,努力將聲音放得溫和,“孟冠白,你來府學讀書已有幾月時間,就算是你才剛進入丙十班,那也是我的學生,你是如何進來的我并不在意,更不會因此而偏待你。” 謝景行聽到陳夫子如此說,心下更是篤定,他就知陳夫子不是會對學子有偏見之人。 陳夫子乃是熟讀圣賢書的人,往日同他們上課時,言語間對圣賢孔子有崇敬之意,那自然知道孔子“有教無類”的教學理念。 學孔子言,尊孔子命,領孔子意,一言一行全在孔子的教化之內,陳夫子素日的表現便是如此。 孟冠白自然也聽到了陳夫子的話,眼里一亮,可頃刻間又暗下去,他咬了咬牙,事情已經到了此種地步,他壯了壯膽,今日非要將過往幾月心中的疑惑弄個明白,“那陳夫子為何會將我的名字排在最末,甚至平日文章評語也那么低?還請陳夫子解惑。” 陳夫子眼神動了動,轉過身對上了山長那隱隱看熱鬧的神情,心中無言片刻,他們這個山長看似松形鶴骨,在府學學子心中更是凜然不可犯,可像他這種在府學日久的老人才知道,山長雖是個白叟,威嚴加身,卻猶有童心,時常會看他們的熱鬧,每每弄地府學教官無言以對,卻又拿他毫無辦法。 就算明知道山長是在看他的熱鬧,他這時也不好將山長趕離此處,只能就在山長面前處理此事。 陳夫子心中無以名狀,最后,他干脆別開眼,當做山長不在。 他在心中整理了一番心緒,“我先同你解釋你為何每次月考文考排名最末,山長在此,我絕無一絲一毫虛言。” 謝景行幾人都打起了精神,孟冠白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月末文考雖名為文考,可排名時除了需要考慮你們的文章成績,另外還會綜合考慮你們的日常表現。” 接著陳夫子轉回身,看向孟冠白,嚴肅道:“剛你所說那兩位學子是陳志靈、石連云吧,他們的文章確實比你此次文章稍遜一籌,可是你自己想想,他們平日的表現同你的表現相比,孰高孰低?” 孟冠白張了張口,無話可辯,這兩個學子他很有印象,也同他們打過交道,自然知道他們是整個丙十班當中學習最為刻苦之人,比之他們六人中最用功的寇準規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是來自府城下縣城的貧寒學子,入府學讀書,完全是憑實力考進來的,要負擔在府城的消費很是艱難,入學時十兩銀子的束脩幾乎是盡全族之力湊齊的,來府學報道時,聽做滿二百五十日的勤學工作可以免束脩,喜地眼眶通紅。 自然是立即做了勤學工作,藏書樓規整書本的就有他們二人。 除了每日參加府學的勤學工,他見到他們時,二人手上都是捧著書本,從無一絲一毫懈怠。 甚至在休沐日,他還見過這兩位攜手去他常買話本的那間書齋里抄書掙錢,他甚至還曾聽見過他們談起要將抄書的錢為家里父母、姊妹買些東西回去,談起家人時滿面笑意與溫柔。 他臉上神色逐漸變得恍然,陳夫子沒放過他臉上一丁點的神色變化,道:“看來你想明白了,他們刻苦勤學,孝順父母,友愛家人,如此綜合起來,排名自然在你之上。” 接著他轉向山長,問:“山長,我說的話可有分毫不對?” 山長搖搖頭,道:“確實如此,通州府學作為通州府唯一的官學,考課時可不只是考察學子們寫文的水平,自然也要考慮他們的品性,而品性則是從他日常表現以及對家人、師長、同窗的態度等等中反映出來,子方此行并無偏頗。” 孟冠白臉上訕訕,心里卻輕松了。 謝景行若有所思,原來古代的官學也是需要綜合考察德智體美勞的,居然比現代某些學校教育理念更加超前。 還有一事未解,看孟冠白躊躇不前,丘逸晨上去幫著詢問,“那孟兄平日寫的文章為何只能得到中下或下、下下的評語?” 所有人都看向了陳夫子,這次輪到陳夫子臉上生出些不自然之色。 山長眼里的性味愈濃,謝景行敏感得察覺到了,此事或許真有一些內情,而且確實與陳夫子相關,可看山長和陳夫子表現,應該也與孟冠白的猜測不同。 蕭南尋也是若有所思,卻同謝景行一樣,不知其中具體為何。 其他幾人雖看不出山長和陳夫子的表情有什么不對,卻都屏息凝神等著陳夫子說話。 陳夫子面上不寧之色只稍露了片刻,就復回一派嚴肅,他道:“孟冠白,你自入府學以來,所有文章都經由我批改,而評語確是由我給出。” 嚴夫子上課時,多是直接點人choucha,加上府學每月都有文考,他并未再單獨布置課業,只有陳夫子每月會另外讓丙十班學子作兩篇或三篇文章。 陳夫子繼續道:“不過,你方才之言有一處不對。” 孟冠白愣了愣,“何處?” 陳夫子唇角的胡須動了動,道:“你入府學約一月時,曾有一次文章評語為中等。” 這與孟冠白之前的話確實有差異,孟冠白可是說的從無一次得到中等及以上的評價,謝景行幾人疑惑地看回孟冠白,到底誰說的話是真的? 孟冠白被謝景行五人緊盯著,莫名覺出了點壓力,他搜腸刮肚地回憶了一番,良久,臉上豁然,猶豫著點了點頭,“在我入府學不久,確有一次得過中等。” 他發現謝景行幾人眼神譴責,明晃晃表示他剛剛騙了他們,立即道:“可自那以后再無有過。” 陳夫子對上孟冠白的雙眼,緩緩問:“那你可還記得,你得到中等評語之后的表現如何?” 孟冠白的記憶力并不差,不過是稍作回想,便想起了那段時日他的表現。 他得到中等評語之后,回去對著家里人很是炫耀了一番,畢竟在丙十班,陳夫子判的文章,評語最高也不過是“上”,僅有寥寥幾人得到過,次數也是少之又少,平日多是“中上”,“中”已是陳夫子給出的較高評語,他當然高興。 之后對上陳夫子,態度也較為得瑟,自覺自己實力過人,才進府學短短時日,就得到了陳夫子中等的評語,比好幾位比他更早進入府學的學子得到的評語還好。 他很是放肆了一段時間,為了獎勵自己,又去書齋里買了不少才子佳人的話本,甚至偷偷帶進去了課室里,套上了經書的書皮,他坐在課室最后悄悄地看,別人也未曾發現。 難道?孟冠白悚然地看向陳夫子,他當初就已發現了嗎? 陳夫子勾唇露出一抹冷笑,并沒有呵斥他,“看來你想起來了。”他雖已年長,可一雙眼還是如年輕時一般利,他也是從學子慢慢讀書讀上來的,怎會不知底下學子糊弄老師的那些小伎倆? 只是,他看孟冠白雖有不端行為,可也并沒有太過分,只在放課時才會拿出話本閱讀,平日上課時,雖有些心不在焉,卻也仍在聽課,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直接拆穿。 “那一次之后,你的文章評語是否是‘下下’?” 孟冠白點點頭,委屈道:“可這段時間,我又憤發圖強了,并沒有將心思放在話本上,為何還是得到如此之低的評語。” 他心里何止一點委屈,自從同謝景行一同苦學之后,他連書齋都沒再去過,新出的話本他更是一本未看。 這會兒陳夫子未立即回話,而是更嚴肅了神色,臉上緊繃著。 謝景行等人不了解陳夫子,可山長卻看出來了,這是他心里有些心虛的表現。 唇角帶笑,捋著胡須道:“子方,我久日不曾見過你那本小冊了,不知是不是還同以往一般將之隨身攜帶?” 陳夫子就知道山長不懷好意,這是想看他笑話呢。沉默片刻,終究還是從懷里掏出了一本約有成人雙手大的小冊子。 冊子最上面寫著“丙十班學子”五個字。 謝景行覺得這種小冊子有些似曾相識,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哪里來的熟悉之感? 山長笑道:“子方果然還是如往日一般認真負責,不知這冊子里是否也將丙十班所有學子的情況一一寫在里面?” 聽得此言,謝景行臉色逐漸變得古怪,難道這本冊子是丙十班的學生檔案嗎? 謝景行訝異的視線看向面無表情的陳夫子,他知道陳夫子認真負責,可卻沒想到能做到如此地步,居然在古代就能有這個意識,為丙十班所有學子建立了一份檔案。 那本冊子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陳夫子將其捏在手上,看不到里面如何,謝景行心里也忍不住升起好奇,也不知這古代的學生檔案是如何書寫的? 其他幾人也都忍不住往陳夫子那邊走了過去,孟冠白首當其沖,丘逸晨也不落人后,兩人幾乎是同時湊到了陳夫子跟前,異口同聲問道:“夫子,不知這是?” 山長讓陳夫子將冊子拿出之后,就又不再多言,陳夫子只得自己說道:“這乃是你們自入學以來,我為每位學子建立的檔案。” 丘逸晨好奇道:“真的?那我也有嗎?陳夫子你能讓我看看嗎?” 陳夫子今日態度極好,幾乎是有問必答,丘逸晨忍不住就得寸進尺了。 陳夫子沒有開口,可也未有拖延,直接將冊子翻開,一翻就翻開了記有丘逸晨名字的一頁。 冊子里面很是簡潔,最上面是三行紅色橫格,橫格頂端中間寫著丘逸晨的名字,第一行寫著“敏而好學”,宜勤加點撥。第二行卻寫著“氣傲心高”,忌傲慢不遜,宜多加引領,多與踏實沉穩之人交往,附:呂高軒。第三行空著,還未寫上內容。 丘逸晨看著前面三行的內容,面上一喜一怒,他前一位夫子曾用“傲慢不遜”四字形容他,他也深知自己的這個缺點,心里雖有不樂意,卻并未多做言,轉而將視線落在了下面。 下面不再只是橫行,又用豎線將橫行分成了一個個的小方格,大小統一,能寫下六字左右。 一行四格,兩行為一組,上行排頭寫著“幾月”,后面依次寫著“第一次作文”、“第二次作文”……最后一格寫著“文考排名”。下行則寫著“中下”、“中”等評語,五月文考排名下則是“第五百六十三”。 奇怪的是,丘逸晨應只有一次文考排名,沒想到那上面五月文考排名也有,六月排名為“第五百三十八”。 丘逸晨將手指指向五月月末文考成績,“這是?我上次雖然參加了文考,但好似并無排名才對。” 陳夫子淡淡地道:“確是,不過我個人將你們作了排名,只是未公布在名單之上。” 如果不是此次因故將這本冊子示于謝景行幾人面前,他們根本就不會知道陳夫子的辛苦,對許多夫子而言這該是作無用功,偏偏陳夫子卻做了。 丘逸晨看了進入府學以來的檔案,其他人卻未見到,都有所好奇,陳夫子便干脆一一翻開到每個人的頁面。 謝景行的評語乃是“穎悟絕倫”、“高才捷足”、“才大心細”,幾乎可以說是好評連連,只是下面一行寫著“守時如金”,幾人看在眼里,面上都有些奇怪,按理說這一行該是同丘逸晨那頁一樣,寫著謝景行缺點,可這里卻只有這四個字,后面也沒有建議。 其他人不懂,謝景行卻心中明了,他原以為他每日都踩著上課時間進入課室這件事,并未有人多加關注,沒想到卻全被陳夫子看在眼里。 他人看他面色不動,也沒有多問,下面格式一模一樣,只是評語和文考名次不同。 寇準規頁上寫著:遜志時敏、好學不厭卻少年老成,宜多于同齡人相處,時而放松。 蕭南尋:燃萁之敏、好古敏求卻深于城府,宜自我接納,三二好友相伴。 呂高軒:學行修明、不愧下學,但過于沉穩,缺乏少年心氣,宜設立明確目標,朝氣蓬勃之人在側。 他們入府學的時間相差不大,其中兩次文考的排名也差不多,甚至連平時文章的評語也幾乎無二。 唯有孟冠白,他雖在謝景行之前來了府學,可也就早了幾月,在整個丙十班中,算是來得較晚之人。 比著謝景行幾人薄薄一張紙,甚至還未寫滿的情況,孟冠白那張紙幾乎已經寫滿。 首行評語為:聰慧機智,不拘小節。第二行寫著有,心智不堅,易口不擇言,說話做事沒里沒外,前面這幾行字墨色較淺,后面更深的字跡寫著:還易洋洋自得,沾沾自喜,適宜行打擊教育。 顯然后面的字是陳夫子后來補上去的。 陳夫子記錄下的對平日文章的評語,謝景行幾人每一次文章評語都只有一個,孟冠白前面幾次也如此,從某次評語為“中等”以后,每次評語都變成了兩個,分寫上下兩排,上是“中下”,下面就寫成“下”,第二行的評語都比第一行低了一檔。 兩行評語,明明白白表示出陳夫子確實是在對孟冠白行打擊教育。 孟冠白將寫有他檔案的那頁紙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臉上神情變幻莫測,最后定格在了感激,評語分為兩種,結合上面寫著的“宜行打擊之教育”,霎時間,他什么都明了了。 這世上除了家人之外,也只有陳夫子會如此仔細而謹慎地關注他的一言一行,還想方設法想將他變得更好。 謝景行一行人皆是心神巨震,陳夫子只是他們初入府學時,丙十班的負責教官,待他們學業進步后,就會進入乙級班,再不用管他們。 他們能相處的時間說不得僅有數月時間,陳夫子卻這么重視他們,將他們每人進入府學以來所有成績一一羅列,甚至對他們的性格也了若指掌,還根據他們的性格制定了教育方案,如此細致,不知需要耗費多大精力。 幾人未曾商量,幾乎是同時朝著陳夫子躬身行了一禮,感激他對他們的良苦用心。 陳夫子面上神色看似并無變化,可心里卻有了一絲欣慰,他并不覺得為名下學子們制作一份檔案有多難,他的初心只為使他們能獲得更高的成績,有更好的出路,更光明的未來。 孟冠白感動地淚水漣漣,連聲道:“我日后定不會辜負夫子的期待,靜心向學。” 其他幾人也都心有觸動,心中有了決斷,日后定要勤學。 心中最為震撼的莫過于寇準規,自上次他在水月亭聽了謝景行讀書初衷后,他一直在思考,他日日勤學所為何故?未來又該如何? 他直直盯著陳夫子,或許他的未來已經有了方向,他不喜為官,可是讀書數十載,除了自己喜愛,也可為他人所用,最好的莫過于教書育人。 寇準規面上不動,微垂下眼,在無人可知之處,他已選好了自己的未來。 陳夫子在孟冠白幾人情緒平靜后,對孟冠白道:“現下可已解惑?” 孟冠白連連點頭,想到自己今日的表現,臉上赧然,滿腔感激之情在那雙眼里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