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日子還是同往常一般過,謝景行只安心等下期期刊發出來,若是遇到府學其他人的爭論,他們一概不摻和進去,只閉嘴不言。 這日,用完飯幾人仍準備去藏書樓,府學是沿中軸線分成兩邊,中間是一長串的臺階,臺階兩端分布有各級課室,最上面且位于中間的是祭祀孔子的大成殿,大成殿左側還有一些祭祀先賢的專祠。 大炎朝講究前廟后學,但也因上下等級規范,需要將文廟置于最上,府學整個建筑是從下往上延伸,文廟自然該在最頂端,由此府學的建筑才會如此分布。 飯堂在中軸線右側,幾人要去藏書樓須得穿過大成殿前面的平臺和專祠,藏書樓位于專祠下方,甲級班上方,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筑,在整個府學也是最高的。 藏書樓門頭上掛著“觀文堂”的牌匾,聽說是學院第一任院長郭星竹題的名,兩邊門柱上掛著一對楹聯:“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涉越脊峰頭,朗月清風,太極悠然可會;君親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賢道何以傳,登赫曦臺上,清韻河水,斯文定有攸歸。(注)” 楹聯乃是初建府學時當任知府大人魯卓君親筆手書,府學所在的這座山名為越脊山,前面流經河水為清韻河,將山、河名蘊于其中,攜之儒家思想,文以載道,引的學子們心神震動,時刻謹記勿忘君親恩,學習圣人言。 他們到時,藏書樓一層正廳已有幾個學子拿著書靜心閱覽,二樓三樓才是藏書樓的書庫,昨日幾人都有書未看完,分去取書不提。 孟冠白原是懶散慣了,近日卻被謝景行逼迫著勤學了幾日,此時進了藏書樓也能勉強靜下心,不過在外間傳來學子高聲話語時,他還是第一個察覺了,忍不住側過耳朵凝神細聽,卻發現外間的人聲越來越大,好似在互相爭論。 好奇心起,孟冠白看了一眼時辰,也快到他們平日回課室的時間,便以手輕敲桌面提醒眾人,嘴里興奮道:“快快,我們出去看看,外面好似有人吵起來了。” 府學里學子們人人滿口之乎者也,難道也能如市井潑婦一般互罵,孟冠白聽不清說的什么,生怕趕不上,急著去見稀奇,幫著其他人將書收好放回了二樓書庫。 藏書樓日日有勤學崗的學子幫忙,會將其他學子看完的書放回對應的書架上,不需要他們自己一一放回,孟冠白將書放在二樓靠近階梯的桌案上,連聲催著眾人往外走。 謝景行看著孟冠白滿臉興致盎然,失笑搖頭,讀書時無精打采,遇到這些事情卻是活力滿滿。 熱鬧的地方離著藏書樓不遠,居然就在大成殿下面的平臺上,此時在那里圍著幾乎有近百人,人群分作兩邊,互相間怒目而視。 謝景行心里也驚訝,這是何事導致如此?府學學子雖不能說是人人都如他與寇準規幾人一般相交莫逆,卻也同在府學讀書,時有見面,學子間就是陌生人也總是頷首以禮,互相抬舉的,怎么這時像是仇人一樣? 未等他多想,立在于他對面的一名約二十五歲年紀的生員就放聲道:“分明馮修撰所言句句在理,天外居士以白話成篇,那期刊上的新聞完全是詭譎無行,材朽行穢之言,何以謂之賢?” 他面上隱有薄怒,好似氣急卻又隱忍著,可面上眼神都隱含嘲諷,“我看非是天外居士為賢者,而在于沈兄與你身后人無才眼低,將一沽名釣譽之輩引以為賢。” 這話罵得廣,連著剛過來的謝景行幾人也罵了進去,謝景行自來府學后日日讀書,除了丙十班所在課室的同窗,其他府學學子他并不認識,疑惑問:“此人是誰?” 他們這一行人中也只有孟冠白,有可能認識府學其他學子。 孟冠白邊看熱鬧邊道:“他是歐通海,甲七班學子,乃是通州府人,年少成名,已經考中秀才四年有余,且已參加過一次鄉試,只是遺憾落榜了,不過聽說距離上榜險險之差,學識處在府學里是頂頂好的那一批,每次文考都在前列,是府學的超等廩生,月月都能領取膏火費二兩八錢,廩米兩斗,冬季三月還另有炭火銀每月三錢。” 說到此,孟冠白忍不住酸溜溜地撇撇嘴,像他這等通過資助入府學的學子,只有往外拿錢的,可不像經考試后,憑文取進的生員,還反能從府學領取膏火費。 這歐通海看似義正言辭,說完話后卻隱有自得之色,只是藏得深,不過還是躲不開謝景行的探看,站在他身后的那十幾名學子則是面露贊同之意 立于歐通海對面的是一位同樣二十余歲的學子,他臉上通紅,顯然氣急,卻未如那歐通海一般大聲,回道:“我敬你是同窗,才與你軟言相詢,你前段時間分明溫言同我言說你也愛極華夏詩篇,也敬重天外居士,我才將買下的期刊借與你觀看,當日你可是連番感謝,為何近幾日非要挑尖冒頭,言說天外居士的不對,那些華夏詩,那些文章本是你我日日賞讀,你卻非要將期刊損毀,還口出惡言,污人聲明,豈是君子所為?” 這次不等謝景行詢問,孟冠白直接道:“回話的是沈道全,甲九班學子,現年二十有二,通州府下任興縣人,本是在任興縣書院讀書,前次鄉試落榜后才入府學就讀,兩人都是府學數一數二的學子,以往聽人說起過兩人因同是鄉試落榜之人,又同在府學讀書,關系不錯,算得是朋友,緣何此次居然鬧得如此不愉快?” 謝景行聽了沈道全的話,才注意到他手上握著一本期刊,期刊已被從中撕成兩半,正被他拿在手里,手指用力捏在期刊上,連手都在微微顫抖。 那邊歐通海斷然道:“自當是我不愿再看那等有口無行之輩寫出的文不成章之語,須知'言文而不信,行詭而不實',如此之人自然百事皆虛。” 謝景行聽得咂舌,這是真要將天外居士貶低到塵埃中去,都已經從源頭上否認了天外居士的作為。 不過,他說話哪里就花里胡哨了,做事也不鬼鬼祟祟,頂多是披了個馬甲,怎么就有罪到做的事全歸于虛妄了,被別人如此否定,他是不是該痛哭一場? 他這里還有心思在心里琢磨,沈道全卻已怒極反笑,沉聲道:“你口口聲聲惡言頻出,莫非真如旁人所說是那等蟻附蠅趨之輩。” 他不等歐通海反駁,又急聲說道:“須知這世上多的是‘行也無邪,言也無頗’之人,你卻憑空污人,十幾年學習圣人言語皆已喂與狗了嗎?” 謝景行瞠目結舌,他原來還以為那沈道全生得一臉正直面貌,之前說話也算是溫文爾雅,可比不上歐通海氣勢如虹,更及不上歐通海咄咄逼人,該是會被歐通海當做踏腳石博取一番名頭。 卻未想看似被步步緊逼的沈道全,這時卻反倒針針見血,先是說歐通海是那本攀附權勢之人,后又言說他行為不端說話才如此偏頗,甚至是指名道姓他十幾年苦讀全當是喂了狗,否認了別人十幾年的努力,說得嚴重點,他可以說是直接將一頂偏聽偏信的帽子掛在了歐通海的頭上。 這哪里是會被人當做踏腳石之人,分明是他看走了眼。 歐通海勃然大怒,踏步向前逼近沈道全,正欲反駁,“你...” 邊上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你們此時不回課室等著夫子教習,為何還聚于此處?” 如同針尖對麥芒的氣氛,倏然一松,所有人都朝著聲音來處看去。 歐通海的聲勢也被打斷,怒目看過去,卻見到一鶴發老人帶著兩名女子,在上方臺階上垂目看著他們。 謝景行在人群之后,也跟著看過去,過來三人中兩位女子他居然都認識,一位是文清苑有過一面之緣的女校書蘇曼青,另一位赫然是黃娘子。 黃娘子隨著其他二人走下來,身著一身上青下黃的長裙,頭戴金簪,腰掛玉石,儼然是一幅貴婦人打扮,全不像是府學中人,邊上蘇夫子還是穿著府學的夫子制式圓領長衫,淺笑不語。 其他人都被過來的他們吸引了注意力,黃娘子只作若無其事看了一眼謝景行。 黃娘子會出現在府學的原因不做他想,該是來同府學談送期刊到課室一事,也不知她和祝世維是如何商量的,旁邊那位老人應該就是府學能做主的人了。 不等他多想,其他人已經齊聲叫道:“山長安。” 原來他就是通州府學的山長,山長看著五十余歲年紀,同祝世維年紀相當,既然是府學的山長,那最起碼也是同進士出身,官學的山長可不是隨便那個人就能當的,需得同進士及以上功名才能擔任。 山長走進后,并沒有在先斥責眾人,而是溫和問:“你們方才在此作甚?”又細細看了他們,“你們也都不是一個課室的學子,怎么偏偏聚到一起了?” 在場諸人面面相覷,他們私下爭論倒是不覺有什么不對,可是鬧到山長面前,他們卻覺得有些不該,就連歐通海也往后退了退沒敢說話。 反倒是沈道全將手里的期刊一緊,前進兩步到了山長面前,拱手行禮道:“我原是同好友在讀天下商行發表的期刊。” 他將手里被撕破的期刊呈給山長,山長將之接了過去,先看了一眼黃娘子,然后才翻看那被撕成兩半的期刊,說:“好好的書怎會變成如此樣子?” 歐通海臉上露出些心虛,沈道全卻不管他,而是直接說道:“我與同窗正談論此中詩篇文章,沒成想歐通海卻忽然找了過來,言道我們在府學讀書,該是將心力集中在四書五經、圣人之言上,不該汲汲于詩集之中,我同他爭辯了兩句,一時不慎被他將期刊撕裂,之后我們二人就爭辯了幾句。” 接著,沈道全將剛剛兩人的爭論復述了一遍,他記性也好,幾乎是一字不差地將剛才兩人的話當著山長幾人面背了出來。 山長將書拿在手里眼里,閃過一絲心痛之色,看向歐通海,問:“此事是否如他所說?” 歐通海也只得過來,低頭道:“卻如他所言。” 山長道:“期刊中刊登的雖不是圣人語,可其中有華夏詩篇,也是被眾人爭相追捧的,身為讀書人怎可如此不愛護書籍。” 歐通海立即拱手,彎腰解釋道:“學生不是故意將期刊撕裂,只是失手。” 山長定定地看著他,歐通海覺得自己隱藏的所有不堪示人的想法全都袒露于山長的眼底,他忍不住往后瑟縮了一下,低下頭再不敢看山長。 山長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看向了其他學子,問道:“在此諸人中,對天外居士所書似乎有些分歧,諸人真認為天外居士不堪嗎?” 在場所有學子面面相覷,卻未有一人敢說話。 謝景行站在后面,剛剛在場學子幾乎是旗幟鮮明地分成了兩派,現在被山長問起,居然一人都不敢冒頭。 山長自過來,都未曾吐露一絲一毫對天外居士的看法,底下學子確實不知該如何言說,要是剛好想法同山長相反,那之后又該如何在府學自處? 看來不管是哪里的學生心里都有些小九九,也都怕老師,甚至在古代這種尊師重道的環境下,尤其害怕師長。 謝景行正暗自思量,卻忽覺一道視線看向了他,他明明待在最后,此時大家不該都被山長震懾,怎么還有人關注他? 他疑惑地看過去,居然是山長投過來的視線,謝景行心中閃過一絲不妙,不是,他和山長才是第一次見面,又是什么地方招惹到山長關注了? 只見山長拈須一笑,“謝景行,你如何看?” 謝景行腦袋都麻了,他不該出名如此吧?連通州府學的山長都認識他,就算他出了一套《四書五經集注》,那在山長這種考過春闈的進士看來,也只是在賣弄小兒之言,不該被他們放在眼里。 他不知山長是如何想的,其他人也不知,紛紛順著山長的視線看過來。 旁邊寇準規和孟冠白更是早已盯著他,見他不語,孟冠白在他身后悄悄將手伸到他后背推了他一把。 他只能順著學子們分開的人群走到山長面前,同樣拱手行了一學生禮。 問他如何看待他自己?這個問題他該如何回答?言道好,他也過于自戀,要說自己不好,他又過不去心里那道坎。他雖然不是什么自視甚高之人,卻自有一股心氣,怎么會甘愿自貶自身?這比讓他寫篇八股還難。 孟冠白幾人還在人群之后,看著謝景行往前去了,孟冠白用手肘碰碰寇準規,悄聲問:“猜猜謝兄他會如何說?” 自從府學里學子對天外居士的態度出現分歧后,他可是從未聽謝景行說起過此事。 寇準規沒有說話,卻是丘逸晨道:“謝兄當然同我一樣,是站在天外居士一邊的,我手里那本期刊還是謝兄送給我的,而且不是說了嶼哥兒是天下商行的小少爺,期刊又是天下商行發售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孟冠白眉毛一抖,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我居然將這回事給忘了。” 蘇夫子是第二次見到謝景行,他仍然眉目清俊,面若冠玉,臉上掛著翩翩的笑容,好一副少年毓秀,風華過人之態。 被這么多人圍著,也坦然自若地受著眾人的盯視,氣定神閑,軒昂氣宇,這人便是嶼哥兒的哥哥了,蘇夫子眼含贊賞。 黃娘子微微一扯唇角,眼里閃過一絲笑意,她倒要聽聽謝景行這次要如何分說。 眾目睽睽之下,謝景行腦袋急轉,昨日嶼哥兒的一番話忽而浮于腦海。 所有人還在等著他開口,謝景行卻看向了蘇夫子,問:“我聽說昨日文清苑也因天外居士辯論了一番。” 蘇夫子臉上笑意更深,“確有此事。” 謝景行笑道:“學生不才,只覺得昨日文清苑那位學子所說之話極有道理。” 山長好奇道:“何話?” 哪里就只他一人好奇,所有人都起了興,更是緊盯著謝景行。 嶼哥兒的話就深刻在他腦中,半字也沒忘,謝景行將嶼哥兒的話一字一句說出聲,自豪之意溢于言表。 滿堂寂靜。 黃娘子神色不動,眼里卻閃過一絲更深的笑意,這小子倒是機靈。 山長很是驚奇,轉頭看向一旁靜默不語的蘇夫子,“此言真是文清苑那邊學子所言?” 蘇夫子點頭道:“當真,乃是新入學不久的一名學子所說,此子名為寧嶼。” 嶼哥兒在府學入學時,未用真名,而是化名為寧嶼。 山長眉間帶笑,“未曾想過文清苑那邊居然還有如此身負詠絮之才的學子。” 黃娘子聽得此話,再沒控制,囅然而笑,她雖只愛商賈,不通詩書,偏偏她還在長公主跟前伺候時,聽得駙馬爺用“詠絮之才”夸過長公主,知道這是在夸嶼哥兒有才華、有智慧,她當然很是高興。 嶼哥兒真是同長公主一脈相承。 山長沒注意,又轉頭看向面前學子,“大家聽得此言,心中有何看法?” 其他學子才從謝景行的這一番話帶來的震撼中回神,虧的自己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之書,還想要科舉入仕,卻沒想到居然不如一位哥兒看得透徹。 沈道全臉上帶著絲敬佩和傾慕,驚奇道:“能說出如此之言的學子,該是腹有詩書之人,真乃當今掃眉才子。” 后面大多學子紛紛贊同。 歐通海掩面羞愧道:“是學生狹隘了。”他又驚又羞,整張面皮通紅,忍不住以袖遮面,深深垂下頭去。 丘逸晨在后面撇撇嘴,看了一眼謝景行,忍不住問:“孟兄,謝兄真與嶼哥兒之間有情嗎?真不是普通哥哥弟弟之義?是不是你弄錯了?” 孟冠白憐憫看他,拍拍他的后腦勺,“你就別抱期望了,放棄吧。” 丘逸晨甩甩頭,斜了他一眼,回看向前方的謝景行,不情不愿地道:“便宜他了。” 等眾人安靜下來之后,山長才不緊不慢地說:“看來大家心里此時已經有了答案,我便不再多言。” 接著看向旁邊的黃娘子,說:“這位黃娘子乃是天下商行的話事人,她此次前來便是與我商議有關期刊的事宜,她準備日后待每期期刊發行時,由天下商行出資出力,往府學每間課室都送五本期刊,供府學學子賞讀。” 蘇夫子也道:“不拘漢子還是女子哥兒,所有課室,天下商行都會一視同仁,每間課室都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