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嶼哥兒說那幾首詩只勉強算得上好詩,他卻不覺得嶼哥兒是在夸夸其談,嶼哥兒那種淡然的語氣,明顯是懂詩的人。 謝景行按了按額頭,到底是他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謝景行經歷了橫死,經歷了穿越,可這是他第一次懷疑人生。 嶼哥兒看見謝景行的表情由一開始懷疑變得恍惚,以為他生病了,冬日生病很常見,擔心地說:“謝哥哥,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怕他跌倒,嶼哥兒走上前扶住謝景行。 謝景行把手臂搭在嶼哥兒肩頭做支撐,他得緩一會兒,難道是這個世界對詩的評判標準不一樣? 謝定安和秀姐兒也停下手里的動作,看向謝景行,可別是真生病了。 謝景行沒想到自己只是一時被打擊了世界觀,就惹得眾人擔心,連忙擺擺手,道:“沒事,就是這幾首詩太‘好’了,我第一次看見,忍不住被其傾倒。”最后一句話,謝景行幾乎是閉著眼說出來的。 “哼,算你有眼光。”謝景行這句話聲音有點大,被那邊幾個吃著湯圓的少年郎聽見了,這些詩當然好,為了配得上這幾首詩,他們可是特意花大價錢買的最精美的竹扇,還專程去求了中興縣寫字最好的大家,將詩題在扇面上。 當然,少不得送上一番好禮。 大冬天的,就算是將風扇向碗里的湯圓,四人就坐在一旁,或多或少還是會被風吹到,實在是冷,幾人才停下動作。 現在被謝景行這么一夸贊,又開始使勁搖竹扇,生怕有人沒瞧見他們手中的竹扇,還有上面的好詩。 就算風刺骨冰寒,又哪兒及得上他們當著這么多人炫耀時心里的火熱呢。 男孩子這不合時宜的虛榮心啊,謝景行受不了地轉過頭,沒眼看。 寇準規聽謝景行說沒事,旁邊林涵也將碗里的湯圓吃完,還順便將兩人的碗收拾好,拿去給了秀姐兒,沒有打算在這里消磨時間,兩人對嶼哥兒和謝景行說了聲,回家了。 難得寇準規放假,他們都想多花點時間和對方相處。 謝定安和秀姐兒可說不出詩的好壞,他們也寫不出來詩,聽見謝景行的話,只當那幾首詩真的好得讓謝景行驚嘆,信了他的話,沒再多關注這邊,各自又繼續忙活。 嶼哥兒卻敏感地察覺到謝景行話里有話,仍然看著謝景行,擔憂中夾雜著疑惑。 謝景行看出來了,可他現在正處于世界觀坍塌后的震驚階段,沒有心思多做解釋,一邊又有人來,他也不得不去招呼客人,只能匆匆對嶼哥兒說:“待會兒再說。”他還需要再緩緩。 今日臨近午時才收工,之前謝景行雖考慮過做整日,最后還是放棄了,整日都在鎮上擺攤太辛苦,回去還要準備第二日所用的材料,花費的時間太多,謝景行覺得不值得。 每天半日的收入,在謝定安幾人看來已經非常可觀,謝家幾人都不是那種貪心不足的,都同意謝景行做半日休半日的提議。 在他們心里,親人總是比錢財更重要。 將東西全部收拾放在商行后院,謝家幾人習慣在石凳上休息一會兒,火爐里還有未燃盡的木炭,幾人圍在一起,烤著火,倒也不覺得冷。 現在院子里再沒有外人,嶼哥兒才又提起剛剛謝景行的異樣,“謝哥哥,你剛剛到底是怎么啦?”嶼哥兒還是覺得不是他說的那樣。 謝景行剛剛一邊煮湯圓,一邊忍不住回想刻在腦海里的詩詞,評判標準無論怎么個不一樣法,他也實在說不出剛剛那幾首詩比他記得的其中任何一首好。 上輩子他經歷了九年義務教育,三年刻苦的高中生活,四年熱烈的大學生涯。 無論哪一時期,他所受到的教育都告訴他,他所處的華夏,綿延數千年的詩詞歷史,經歷了無數驚才絕艷的詩人,數不清的詩詞里蘊含著的深刻人生哲理,富有感性的表現力和唯美的細膩表述。 首首意境深遠,無比璀璨。 大炎朝的讀書人,純粹是山豬沒吃過細糠,將糟糠當成了絕世美味。 不過世道如此,謝景行不予置評,可讓他真心實意說好卻是做不到的。 他泱泱華夏隨便一首流傳下來的詩歌,就能將大炎朝的詩秒得渣都不剩。 謝景行對自己國家的詩詞文化感到由衷的自豪,這自豪是在上輩子十幾年的學習生涯中一筆一劃刻下的,已經深入骨髓。 “嶼哥兒也覺得剛剛幾首詩寫得好,對吧?”謝景行問一直看著他,沒移開過眼的嶼哥兒。 嶼哥兒遲疑著點了點頭,在他的認知下,確實是這樣。 謝景行笑了,第一次在別人面前,笑得燦爛。 雖然他寫不出絕世好詩,可他的老祖宗們留下的遺產,也足夠他驕傲,“可在我看來,它們只能勉強算得上是一首詩,遑論是‘好詩’了。” 院子里所有人都看向了謝景行,這話怎么都不像是他能說出口的。 謝景行與人為善,待人寬容,怎么也不會嚴苛評人。 “可...可是...”就算這是謝哥哥說的話,嶼哥兒這次沒跟以前一樣,立即贊成。 以前的謝景行在嶼哥兒眼里,可什么都是對的。 這就是兩人所接受的熏陶不一樣導致的了,認知不一樣,嶼哥兒也不能盲從。 謝景行沒有強求嶼哥兒的認同,沉默了一下,忽然說:“我給你念一首詩。” 嶼哥兒這下眼睛亮了,“謝哥哥也會寫詩?” 他在嶼哥兒眼里是無所不能嗎?“不是我寫的,我只是無意間聽到就記下了。” 就算這樣,嶼哥兒也很期待,不管是誰寫的,都是謝哥哥念給他聽。 謝景行記得的詩很多,最后選了在他昏暗青少年時期,最羨慕的那位的一首詩,:“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這才是意氣風發少年郎,呼之欲出的豪爽,滿滿張揚之氣,卻只讓人覺得欽佩向往。 嶼哥兒本來只因謝景行給他念詩這件事而高興,完全不在乎詩是好是壞,聽完后卻不由自主被這首詩吸引。 難怪謝哥哥覺得剛才幾首詩不好,他現在也覺得,跟這首詩一比,他曾聽過的不論是夫子、父親,亦或是京城的其他才子曾掛在嘴邊的詩,也都不堪入耳,根本及不上謝哥哥剛剛念出的這首詩半分。 “哇!”嶼哥兒無法用語言表示出他對這首詩的驚艷,當下只能用最直觀的神情和動作展現他的驚嘆。 其他人就算不懂,見到嶼哥兒的表現,也知道剛剛謝景行讀的這首詩的不凡。 僅僅四句詩,嶼哥兒記性也不差,謝景行只念了一遍,他就記下了。 可這是一首多么好的詩,嶼哥兒擔心自己不小心忘記,急急轉身,“謝哥哥,你等等我,我去拿紙筆你寫下來。” 蹬蹬幾步就爬上商行二樓,這還是謝景行第一次見嶼哥兒速度這么快。 商行二樓有黃娘子專門處理事務的房間,里面擺有一張書桌,上面時時準備著紙筆。 嶼哥兒以前也來過不少次,他目標明確地跑向桌邊,拿起桌上一張最好的宣紙,端上筆墨,又跑了出去。 徐護衛眼睜睜看著他家小公子轉瞬來回,這是有多著急,都忘記吩咐他去辦事,自己親自動手。 看來這小子真像黃娘子說的,有些不凡之處。 嶼哥兒很快回來,把宣紙仔細地鋪在石桌上,“謝哥哥,你把剛才念的那首詩寫下來,我想再好好讀讀它。” 嶼哥兒的一系列動作出乎了謝景行的意料,原來不是這個世界的評判標準不一樣,而是這個世界的詩就像是荒漠里出現的幾根雜草,再不起眼也被當成了寶。 謝景行也沒推辭,當年他的同學們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他只練得起書法,這對那時的他來說,是最方便、最便宜,也是他唯一能負擔得起的特長。 他沒錢去上專門的特長班,網上視頻教程很多,他跟著臨摹,博眾家之所長,字體自成一派,很是瀟灑俊逸。 謝景行接過嶼哥兒遞過來的毛筆,筆墨都是他用過的最好的,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動筆,揮毫間,四句詩便落在紙上。 嶼哥兒看得呆住了,謝哥哥居然連字也寫得這么好看。 徐護衛雖是個武夫,辨不清詩詞好壞,可也不是絲毫不通文墨之人,他原來保護的駙馬便是被不少讀書人崇拜的大學子,探花出身。 跟隨日久,近日才被派到嶼哥兒身邊保護,他寫不出一手好字,卻也知道謝景行的字不輸他家探花,而且還是他從未見過的字體。 這個農家小子到底是從哪兒學的這手字,又是從哪兒聽來的讓他家小公子不顧身份,都要記下來的好詩。 謝景行畢竟只是這首詩的搬運工,他可沒有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的習慣。 最后,他在詩句的左下角仔細寫上了“華夏唐李白” “華夏唐李白?”嶼哥兒跟著念出聲,“這是?”他從沒聽說過。 謝景行放下筆,“華夏是一個神奇的國度,唐是這個國度其中一個朝代,李白就是這首詩的作者。” 嶼哥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從來沒聽說過,許是他還沒學到這里吧。 徐護衛揚了揚眉,這小子莫不是欺負他家小公子年少,隨便編出來糊弄小公子的吧,他可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國家叫‘華夏’,大炎朝之前也沒曾有過‘唐’這么個朝代。 嶼哥兒一直在旁邊等著墨跡干透后,才小心翼翼將宣紙卷了起來,回去后要讓黃娘子裝裱起來,掛在他隨時都能看見的地方。 謝景行不禁失笑,嶼哥兒小小年紀,居然還是個詩癡。 可他們已在這里耽誤良久,該回家了,周寧還在家里等著他們。 同嶼哥兒辭別時,謝景行第一次在嶼哥兒臉上見著了心不在焉,以往可都是認認真真同他說“明日見”。 今日雖也說了,可嶼哥兒卻將不少注意力放在了手中被卷起來的宣紙上。 謝景行本還想著,既然嶼哥兒這么喜歡詩,日后若有機會可以再為他背幾首。 可看著嶼哥兒這副模樣,謝景行默默地將這個想法推翻,壞心眼地想著,“看來得等他哪天心情好的時候,才能回想起他上輩子都記過哪些詩了。現在,他到底記過哪些詩來著?他怎么都忘了。” 貓主子雖然可愛,可謝景行當初之所以想要將那只布偶貓買回家,全是因為那只布偶貓全心全意黏著他,不然,謝景行也只會偶爾去逗弄逗弄它,不會生起將它帶回家的心思。 路上,秀姐兒沒忍住問:“景娃,剛剛那首詩也是神仙爺爺教給你的嗎?” “是,神仙爺爺教給我的所有東西中,我記得最牢的就是華夏流傳下的各種詩詞。”謝景行又回想起他沒日沒夜在圖書館、校園里一切安靜地方背詩詞的場景。 就算他仗著記憶好,也很是吃了一番苦頭。 謝景行忽然想到祝老伯之前提出的讓他跟著讀書的想法,或許他骨子里就想做條咸魚,要是真去讀書科舉,那么多科舉用書,章節注釋,還是文言文,光是想著他就覺得累了。 車上都是自家人,回想起今日來他們攤子上吃湯圓的的寇準規和林涵這一對小情侶,謝景行問秀姐兒,“我看連中興縣書院的學子都已回鎮上,已經臘月十幾,天生哥打算什么時候回來?” 秀姐兒搖搖頭,低眉斂笑,“我只知他們會在年前回來,天生哥是和村里人一起的,村里人決定什么時候回來,他也不確定。” 謝定安揮了一下牛鞭,牛鞭在空中打了一聲空響,連過了幾個彎,接下來都是平道,路也直,牛加快速度往前跑。 “該是快了,臘月十幾后,大家都趕著回家過年,中興縣碼頭上路過的船只會減少,能做的活不多,也都被當地人搶著干,像我們這種山里去找活的人,這個時候在中興縣幾乎已經尋不到賺錢的活計了,只能回村。”謝定安有過經驗,比謝景行兩人了解些。 秀姐兒聞言眼里閃過高興,天生哥去了這么久,應該掙得不少錢,到時候肯定能把欠的賬還掉,說不定還能存下些置辦聘禮的錢,想到這兒,就算只是在心里想想,沒有其他人知道,她也低下了頭,悄悄紅了臉。 謝景行幾人到家,謝景君和謝若被包裹的嚴嚴實實,在堂屋里周忠義新做的小床上玩。 兩個小孩已經會坐了,看見謝定安和謝景行進屋,激動地往前一撲,臉朝下摔在床上。 幸虧床上鋪著厚軟的棉被,也不疼,又立即翻身坐起來,“啊、啊”,兩個孩子說著讓人聽不懂的嬰言嬰語,手直直伸向謝定安和謝景行。 話還說不清,動作倒是將意思表現得明明白白,這是想讓謝景行兩人抱呢。 周寧在堂屋守著兩個孩子,山里冬日更冷,堂屋里燒著一個小火爐,是原來家里熬藥用的,放在周寧面前,怕烤著謝景君和謝若,又怕冷著他們,離著小床不遠不近。 看他們回來了,周寧站起身,“冷著了吧,快來烤烤火,暖暖身子。” 謝景行兩人將冰冷的外袍脫下,換上一旁一直被周寧搭在火爐邊架子上的棉衣。 棉衣被爐火烤得暖烘烘的,穿上后兩人總算覺得沒太冷。 將手放在火爐上方來回轉了兩下,等手也不再冰涼后,謝景行伸手過去將謝若抱在了懷里,坐在火爐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