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陪我一晚罷
想到自己可能在惡意揣測,柳無依有些訕訕的,想狡辯,然而看到葉流觴凄然的模樣,她就知道自己這次又無意中中傷了這個可憐的小天元。柳無依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愧疚,但好面子的她仍是不肯承認。 “你這般激動作甚?況且你在府中叁月了,夜夜給二夫人擴張產道,白天你還要教婢子們識字,又能幫我處理賬冊……”還能把這么多事處理好,可見并不怎么受影響……罷。 “所以呢,那又如何?少夫人認為我又當如何?我該表現得尋死覓活才符合少夫人的常規判斷么?”葉流觴強忍冷怒,這個少夫人真的夠自以為是的。 “并非,只是尋常人家大多如此,換成我也是這般。”柳無依嘆了聲氣:“但你不一樣,我并非覺得你沒有羞恥心,也并非覺得你不在意,而是你可以跨過這道坎,而這小小的一步卻是大多人都跨不過去的。” “那不知少夫人口中的尋常人家又是何等的尋常人家?”葉流觴并沒有接柳無依的話,只是如此反問。 柳無依愣了愣,不明白為何要這么問,她對她說:“我所見之人皆是這般,尊嚴比之性命更重要,士人常言:士可殺不可辱,寧死不屈是忠義之骨,乃大丈夫之舉。” “那少夫人可又知道能屈能伸亦是豪杰之舉?”葉流觴臉上的笑越發大:“還是說在少夫人眼里,非世家大族均不是人,的確,泥腿子到哪里都不算一個完整的人,不過是一群地底螻蟻,本就該趴著乞食,少夫人口中的尋常人都是世家大族,再不濟也得是個有頭有臉的寒門,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自然是不作數的。” “泥腿子……”柳無依沉默了,她確實沒有考慮到那些老百姓,這也并非她有意為之,而是從小到大她均錦衣玉食,她不知道他們怎么生活,甚至見都沒見過幾個平民。 她不由得想起之前清點禮品時聽到那些排隊購糧的百姓的談話,他們竟然羨慕當奴才,她無法理解,賣身為奴本就是一種極其低賤的出路,但他們卻在羨慕,那他們的生活得是多苦才會羨慕當奴才? 沉吟片刻,她似是發現自己認知的局限,低聲說道:“也曾聽說過一些事,只是我不能理解,那些百姓竟覺得賣身為奴也是一件值得羨慕的事,明明還有選擇,為何要如此作踐自己?若是我,寧死也不賣身為奴,但我十五便被爹娘逼著出嫁,僅僅是為了柳家的利益,我連選擇都沒有。” …… 看著柳無依陷入一片凄慘的回憶中,楚楚可憐的揉著發紅的眼睛,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不知為何,看著她這副模樣葉流觴就覺得生氣,這是在她面前賣弄凄苦嗎? 明明身為柳家大小姐的她已是比很多人多了選擇了,竟然還如此不要臉的擺出這副惹人憐愛的表情,難不成還希望她一個元妓去憐憫一個受辱的大小姐嗎?心中的火苗越來越旺盛,葉流觴的臉也越發冷凝。 “少夫人可是覺得他們沒有尊嚴?沒有自尊心?” 柳無依又抬起了頭,葉流觴卻笑的落寞:“是呀,他們沒有尊嚴,也沒有自尊心,我也沒有,我覺得眼下的生活比以前還好,甚至還有幾次沾沾自喜。” “所以呢?”柳無依下意識問。 “但說我完全不在意,那簡直無稽之談,我太在意了,特別是那些被侮辱的夜晚,我生不如死,恨不得一頭撞死。”她說著忽然話鋒一轉:“但是,那又如何?尊嚴對我而言有何用?能換來他人的尊重嗎?又能填飽肚子嗎?” 她大聲質問,音量也陡然變得尖銳高昂,但質問卻一句比一句更顯無力。 “少夫人出生高貴,自小錦衣玉食,想來也沒有受過饑寒交迫之苦,在饑餓面前,父母雙親尚會成為你的敵人,你得日日揣測你的爹娘會不會拋棄你,甚至吃了你,人倫道義全部化為齏粉,更別提可笑的尊嚴,饑餓會使你成為猛獸,若是吃不飽,我尚可食人rou,在那種境地,少夫人口中的尊嚴不過是叫人恥笑的笑柄!” “少夫人只是受困于大院便猶如深閨怨婦,整天怨天尤人,那可知外邊的百姓同樣受困于這片天地,此時他們正賣兒賣女,就為了少夫人口中輕描淡寫的茍延殘喘,今日府中辦喜宴,外邊卻排起來饑荒的長隊,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你說他們何不食rou糜呢?” “還說泯滅在古今史料的長河中,我所見之人誰不是泯滅在古今史料的長河中,只是他們不是忠臣良將,他們都是無名無姓的蕓蕓眾生,他們連讓人知曉的資格都沒有,連在墳頭標個姓氏也是奢求,陳尸荒野就是他們的宿命。” “少夫人覺得自己沒有選擇,可是誰又有選擇?我尚識文斷字,可是在饑荒面前知識又有何用?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我孑然一身,要么充軍被敵寇殺死,要么在流民堆里餓死,要么疾病纏身病死,要么就是為奴茍延殘喘,相較之下這的確是很好的出路,至少還保留了最后一絲“體面”。” 葉流觴仿佛被徹底激怒了,或者說壓抑了多年的委屈都被少夫人給激發出來,其實她的奔潰幾年前就形成了,賣身為奴不過是最后一根稻草。 在府中她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吃飽喝足,還能像往常一般讀書寫字,這已經是曾經在老葉家不敢奢求的事了,自己奢求已久的事竟被少夫人貶的如同地底淤泥那般不堪,她如何接受?她把積攢在心底的苦悶一籮筐說了出來,還越說越激動,甚至到了口無遮攔的程度。 “少夫人今日受了委屈便在我面前賣弄凄慘?上回少夫人才說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個奴才的事實,現在少夫人怎么也忘了我是一個奴才,堂堂林府東廂主母,十二商鋪的掌權人,居然在一個奴才面前賣弄凄慘,是否有點不妥?” “!!!” 本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柳無依在聽到最后一句時,猛然瞪大了眼睛,氣的急急吸了口氣。 好一個狂妄的奴才!柳無依看著神色激動的葉流觴,此時葉流觴不也把她當成了情緒的宣泄口嗎?原本聽她說百姓的凄苦生活她還覺得可憐,現在卻只剩下窩火。 她堂堂世家小姐何時被這么諷刺過,柳無依眼含怒色,陰沉的道:“你不也忘了自己只是個低賤的奴才,膽敢如此囂張,公然對主子出言不遜,真是不自量力。” “不是少夫人先與我說的?發現說不過我便拿出主子的架子來壓我,奴才又怎樣?我方才羅列的現實每天都在朱紅大門外上演,少夫人哪次瞧見了?還是說少夫人有意無視了他們,正如少夫人眼中的尋常人不包括他們一般。” “少夫人活在身份所帶來的利益下,日日把禮義廉恥掛在嘴邊,不惜公然抨擊那些身不由己的可憐人,與那些空會耍嘴皮子的偽君子有何區別?少夫人有沒有想過,若有一日把這層尊貴的身份脫去,縱使你是學富五車的大文豪,終究也只是一介無用書生而已。” “你再說一句!” “我有說錯嗎?”葉流觴還想繼續說,柳無依卻也怒極了,厲聲喝住她:“區區一個下賤的元妓,你一個天元哪里不能活,非要把自己說的那么無辜,你有選擇,只不過你選擇了賣身而已,你一個自甘墮落的元妓知道個屁的尊嚴!” “小姐!” 秋華驚訝的看著小姐,難以置信,剛剛聽到什么,“知道個屁”這樣的穢語竟出自柳無依之口,看看盛怒的小姐,又看看表情凝固的葉流觴,心下暗忖:葉流觴好本事! 房內再次安靜下來,激動的兩人都在粗喘著氣,誰都沒有說話。 葉流觴的表情凝在了臉上,想怒又發不出來,柳無依貌似說的不錯,她一個賣身為妓的奴才確實沒有資格在這里談論尊嚴。 心重重的落了下來,砸的她五味雜陳,片刻后,她苦笑道,“呵呵,夫人好一個一針見血呀,謝謝少夫人的提點,元妓受益頗多,方才是元妓不自量力了。” 柳無依的怒氣不由得也落了下來,怎么她又失言了!每次被葉流觴一刺激她就會破防,她的冷靜自持總是會輕易瓦解,竟然說出“屁”這樣的詞匯,真是有辱斯文。 她想說些寬慰的話,可是一向要強的她這下是直接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單薄的唇來回輕抿,憋了半響,才憋出一句:“方才我言語過激了。” “少夫人說的不錯,是我自己自甘墮落選擇了賣身。”葉流觴已是氣焰全無,跌坐在圓凳上,方才囂張激動的氣焰早已葬送在少夫人的那句“你一個元妓知道個屁的尊嚴”中。文人sao客注重名節,也勇于捍衛尊嚴,她扯那么多不過都是為自己開脫的借口,從她賣身的那一刻起,她對尊嚴二字就沒有發言權。 她彎著腰,腦袋都耷拉下來,看起來就像只被拋棄的小狗,她又沉吟了片刻,小小聲的說道:“只是少夫人可知道,有些人天生命賤。” 柳無依聽的直皺眉。 “我便是天生命賤的東西,幼年得了夫子教導,她教會我明辨是非的能力,教會我看遍現實的眼光與思維,只是我沒有能力去改變,反而因著清醒的頭腦活的更加艱難,一次次屈辱于殘酷的現實中,連苦中作樂都做不到。” “哪有這么嚴重,不過是你非要這般選擇罷了。” “是呀,是我自己把一手好牌打的一團糟,我便是這般命賤的人,等著哪天人固有一死。我在意道德,我在意尊嚴,我也有羞恥心,只是我總是做出這種自取其辱的選擇,因著在我的人生中,我不配擁有那些,我只有一條不值錢的爛命,說服自己像那些麻木的百姓那般活著才是我的出路。夫人,我并非不在意,更不是坦然放下,我只是不敢撿起來。” 說完這句,葉流觴突然露出一個解脫般的笑容,她什么都沒有了,從飽讀詩書的學徒漸漸變成身無分文的泥腿子,再變成供人賞玩的元妓,扔掉驕傲,扔掉尊嚴,扔掉榮辱,目前的她只剩下一具皮囊,索性安于現狀活下去,卻不想這個可笑的皮囊還煥發了些生機。 聽了葉流觴剖心的話,柳無依被震撼的久久不能回神,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命賤之人? 柳無依總算明白過來,為何每次談到身份,葉流觴會很激動,為何談到尊嚴,葉流觴又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去反駁,這些東西葉流觴本該有的,只是與她的身份形成了沖突,導致她不敢撿起來,她只能一遍遍的自我說服——她只是一個泥腿子,只需把自己放到最賤就行了,但她偏生又有了讀書人的氣節。 自己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況下揣測葉流觴的想法,無疑是在別人的傷疤上撒鹽。柳無依突然感到非常窘迫,糾結的怒了努嘴,終是首次愧疚的道了歉。 “抱歉。” “嗯?少夫人真是讓人意外。”葉流觴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方才的發泄倒讓心中的煩悶疏通了許多,也就在少夫人面前她能給直言說一些事情,因著少夫人不是那等不講道理之人。 “無礙,本就是我說錯了,那你為何賣身?”柳無依終是把最想知道的問出來,猜了叁個月,感覺猜了個寂寞。 “少夫人,若你所在的家面臨困境,隨時發賣兄弟姐妹,你會怎么選?”葉流觴不急不慢的說。 發賣兄弟姐妹?柳無依立馬反應過來,之前她就聽說葉流觴有兄弟姐妹,老葉家家境貧困,所以葉流觴便……她問道:“所以你就干脆首先發賣了自己。” “與其讓我看著一個個弟弟meimei被賣,不如先賣了自己,算逃避罷,我的情感我的認知不允許我這般眼睜睜的看著發賣血親無動于衷,先賣自己也算拯救了自己最后的人性道義。” “所以你想不賣都賣了,索性再賣個高價,然后就賣身為妓了。”柳無依順著往下猜。 “不然呢。” “你這理由倒是新鮮,這么看來,你雖奇怪,但是還是個性情中人。”柳無依似笑非笑的說。 “何為奇怪?” “不曉得,你與大多人都不一樣,無論是世家子弟還是尋常百姓,你都不一樣,你甚至不像個大龍朝的人,你給我的感覺就像你從不知名的地方蹦出來,不屬于這個世界。” “少夫人又在說笑了,我來自葉家村,是個貨真價實的泥腿子。” “是嘛?” 柳無依挑眉深深的看著她,葉流觴的談吐和閱歷,以及那古怪的觀念,大龍根本孕育不出來,不過此時最讓她在意的是,和葉流觴相處她能感到從所未有的輕松,她不知為何會這般,即便與爹娘相處都不曾有這種感覺。 這是一種平等的感覺,沒有尊卑,沒有性別,沒有觀念,只有兩個生而為人的靈魂在交談。她很喜歡這種感覺。 葉流觴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她坐在凳子上,原本激動吵架的兩人卻各自緩和起來,反而還拉近了些距離,而這份拉近的距離感也讓氣氛變的尷尬。 想到今夜說是要過雨露期的,葉流觴看了眼床上閉目養神的女人,少夫人似乎沒有要過雨露期的打算,方才還和她大吵了一架,那她該回去了嗎? 又坐了片刻,茶也喝光了,葉流觴斟酌的問:“少夫人,若是無事,我便先回去了,不打擾你休息。” 說罷,她站起身欲要走,只是還沒邁開腿,身后已是傳來女子平靜的聲音。 “你陪我一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