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安慰人的話都這么難聽
此時此刻,葉流觴已經離開前院,她并沒有回房,而是漫無目的在府中閑逛。近晚的陽光變得柔和,暖暖的照在身上,只是她的身體好似越來越冷,步伐也變得僵硬。 心情沉重的走出偏院,路上偶遇叁兩結群的家奴,只有她形單影只,想起方才少夫人的話,她有些自暴自棄。 都說歷經劫難之后便是迎來新生,此時的葉流觴不由得的陷入懷疑,真的有新生嗎?她感覺奔向的是毀滅呀。 日日在府中,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棄子,無依無靠,正在慢慢消失,她還能重獲新生嗎?若新生的不再是她,而是一具規訓良好的家奴,或她已然瘋魔,是否還叫新生呢?那時的她該視為活著還是已死,有時候她自個兒都快分不清了。 葉流觴走到前門,發現大門處有幾個家奴聚在一起說著什么。她一向對府中的八卦無甚興趣,打算直接繞過,但經過的時候,微風還是把那陣陣議論帶了過來。 “知道吧,剛剛糧鋪說今天不賣了,那些從早上排到現在的人都在哭天搶地呢,哎喲,真可憐呀,好些人還說干脆晚上不走了,就坐著等到明天糧鋪開門買糧呢。” “我方才也瞧見了,剛剛出府掛燈籠就看到一個婦人眼看著就到她了,結果到她的時候糧鋪就說今天的已經售完,那婦人當場就跪在地上了,你說多崩潰。” “唉,換我也會癱在地上吧,排了一整天,滴水未進,結果到頭來還沒買到糧食,真是太折磨人了,你說他們怎么過冬?” “還能怎么過?硬熬唄,熬不下去就……” 后面的話葉流觴聽不真切,只依稀聽到了“糧鋪”“售空”等詞,她早年經歷過饑荒,也經歷過大大小小的天災,對糧食格外敏感。家奴們的話提醒了她,今年行情不好,賣身的時候正遭受旱災,到林家她一度被折磨的絕望想死,好不容易緩過來才發現時間已經悄然過去叁月,封閉在深宅大院里頭,她對外界竟毫無感知。 葉流觴止住回房的腳步,轉身往那幾個家奴走去。 幾個家奴還在議論,沒有注意到遠遠走來的葉流觴,等葉流觴來到跟前,他們頓時被嚇了一跳。 “元妓?” “抱歉,方才聽你們說話就來了,你們方才說百姓現在已經開始購糧了?”葉流觴歉意道。 “對呀,早上我把燈籠收回來時就看到外邊在排隊了,剛剛出去掛燈籠還排著隊呢,糧鋪都說今天的賣完了,他們也不打算走了,就著一張破席子就過夜了。” “現在就要屯糧了?還沒到秋收呀。”葉流觴看了眼明媚的天空,現在才八月下旬,遠沒到秋收的時候,為何就開始屯糧? “哎喲,元妓的消息不夠靈通呀,糧食早幾天前就已經搶收了。”大家樂道。 葉流觴:“……” 葉流觴微微瞪大眼,其實也不怪她消息落后,府上的奴子都避著她,主子們恨不得把她按在地上摩擦,周小丫更加不靈通,因此她確實沒有任何得知外面消息的途徑。不過回頭一想,搶收糧食意味著鬧了災,可能是火災,水災又或者蟲災,她急忙問:“外邊鬧災了?” “聽說鬧了蝗災,不得已只能搶收了。” 葉流觴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她本就是遭了旱災才賣身的,但據她觀察,她進到府中這么久也不見下雨,所以旱災應該沒有緩解的余地了,現在又鬧了蝗災,估計外面的情況不容樂觀。 只是。 “那為何要搶著屯糧?” “還能是什么原因,缺糧唄。” “不是才收了糧食?”葉流觴的疑問被家奴立刻堵了回去:“是收了糧食,但他們說今年糧稅比往年高出了一倍,本來就欠收的厲害,交了公糧他們根本不夠吃,不買的話冬天都熬不過了。” 葉流觴聽的心驚。 “就是說,忙忙碌碌一整年到頭來圖了個啥?還是我們好,至少我們兢兢業業干活,主子們不會缺我們一口飯,他們兢兢業業種地,卻連糊口都困難。” “就是,若我碰上這樣的事直接撂擔子,老子不干了,去卸貨說不定還能得幾個銅板呢。” “換我的話叫上鄉親們去官府門前鬧,這么艱難憑什么還提高糧稅,大家說是不是?” 幾個家奴你一言我一語,抨擊聲如雷,他們很生氣,氣上位者不顧民生艱難搜刮民財,也氣老百姓麻木,任人宰割。 葉流觴聽著他們義憤填膺的批判,只是心頭苦澀。她能理解那些莊稼人,常年飽受饑餓困擾的人根本沒有精力去批判什么,為了活下去他們就已經用盡全力,哪怕僅有一絲希望可以種出糧食,他們就會不計后果的投入進去,只是誰也料不到最后賦稅會提高罷了。 老百姓如今的境況就是叁月前她的境況,在饑餓和貧窮面前,她尚且飽讀詩書,卻也只能落個賣身的下場,而這些家奴習慣了依附林家生活,便反過來痛斥百姓麻木,但縱觀他們也沒有能脫離林家謀生的辦法,在她看來都是一樣麻木,只是一個麻木的受苦,另一個麻木的安樂。 “天災誰又能料到呢,他們也沒有選擇。”葉流觴說著,突然想到了葉家村:“對了,你們曉得葉家村的情況嗎?” “葉家村?” “就是我賣身前的老家。” “沒有聽說過。”聽到“賣身前”幾人眼中有些迷惘,他們當中許多人已經在林府度過了十幾年,有些還是林府的家生奴,因此對老家他們大多已經淡忘,怔了一會兒,幾人皆搖了搖頭。 這個回答是意料之中,葉流觴眼底的光彩徹底黯淡,她對老葉家沒有多少歸屬感,但還是存有情誼,特別是她親自照顧長大的meimei。先有旱災后有蝗災,也不知道僅靠她賣身的二十兩夠不夠一家人熬過今年。 葉流觴佇立在門前,瞳孔倒映出朱紅色的大門。這個大門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開,她看不到外面,只能聽到偶爾從外面飄進來的幾聲閑言耳語。 明明只是一道門,她卻再也提不起力氣去打開,咫尺之遙,卻是此生無法跨越的鴻溝,這便是賣身給她套上的無形枷鎖嗎?心口似乎憋了一口氣,葉流觴凝視了一會兒,轉身道:“謝謝你們,我先回去了。” 幾人受寵若驚,大家都是奴才說謝謝什么的!大家還想說什么,卻在看到遠遠走來的二人時止住了。 “少夫人。” 身后的家奴立刻福身,葉流觴也止住了步子。 來人正是剛剛核對完賬冊的柳無依。 柳無依沒有看家奴,她揮了揮手,叫家奴各自去忙碌,隨后看著葉流觴,仍是面無表情:“你想打聽葉家村?” 葉流觴被突然出現的柳無依嚇了一跳,聽她這么問,下意識就點了頭。 “我可以幫你,你說要打聽什么,明日我讓人去打聽。” 柳無依的聲音很輕,聲線也沒有絲毫波動,葉流觴卻聽的渾身一震,回神了。 少夫人過來只是特意與她說要幫她打聽家里?本來很平靜的心,突然涌動出一股澀意,眼神復雜的看著眼前的女子,剛剛此人在賬房里還用非常尖銳的言語去中傷她,貶的她一文不值,現在又! 既然如此憎惡她,卻為何又要叁番幾次給予她器重? “作甚這般看著我?不想打聽了?”見葉流觴遲遲不說話,還一直看著自己,柳無依并不喜歡被人盯著看,當即覺得不舒服,但又不能像方才那樣發怒,只能把臉板的更加可怕。 葉流觴也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又招惹到這尊大佛了,忙收回目光,點頭道:“要的,葉家村老葉家,看看我弟弟meimei如何了。” 柳無依神色一愣,疑惑于葉流觴還有弟弟meimei,那為何賣身的是葉流觴,她壓下疑問,輕聲道:“葉家村老葉家,行,那我這幾天叫人去打聽。” 說完話她就轉身離開,舉動一貫的雷厲風行,不愿停留片刻。葉流觴忙叫住她:“夫人為何幫我?明明如夫人所言,我只是一個該死的元妓。” “沒什么,方才我看了你記的賬,打算今后都采用你的記賬法,這算我給你的賞賜。”柳無依剛說完,看到葉流觴的眼睛因她不近人情的話垂了下來,她竟有些不忍,心急之下補了句:“雖說你是一個該死的元妓,但能力還是挺出色的,若隨便死了怪可惜的,該物盡其用,以后你便當東廂的管家罷。” …… 葉流觴本就堵的心因她補充的一句話更添堵了,目光幽怨起來,暗忖這人為何連安慰人的話都能說的這么刺耳!但她知道能叫這人讓這一步已是奢求,她忙拜謝:“那我這個元妓就承蒙少夫人的抬舉了,謝少夫人賞賜,今日便不打擾少夫人了,先回了。” 她又一次兀自率先走開,不給一點少夫人搶先的余地,柳無依也納悶了,這是又生氣了?她已經讓步了,幫了葉流觴,還讓葉流觴當管家,身為主子能這樣已經很開恩了,這奴才居然還敢揪著不放,真是蹬鼻子上臉了! “小姐,你作甚?”秋華好笑的看著柳無依微微抿起的嘴唇,分明郁悶的很,暗暗為元妓點蠟,元妓膽子太大了,看把小姐氣的。 “沒做甚,以后不許提她了,今日這事也揭過去了。”柳無依又瞪了秋華一眼,當然秋華是一點都不怕她,還嬉皮笑臉的纏上來:“真的?” “秋華!” “好好好,只是小姐真的要幫她打探葉家村?” “主母說話還是算數的,明天叫采買的婢子去打聽吧,今年災情嚴峻,有什么消息先與我說,莫要讓她知曉。”柳無依想到今年朝廷下旨的增賦,不由得多囑咐一道。 秋華嚴肅點頭,她知道柳無依擔心什么,今年災情嚴重,葉流觴賣身為妓才能度過難關,說明她的家境是很困難的,眼下叁個月過去可能會有噩耗。 只是一個主母這般細致的對待一個奴才,秋華覺得不妥:“小姐,你太為她考慮了,她不過是一個奴才而已。” “是呀,不過一個奴才而已,可能我只是不希望這里又出現一個身心空虛,可憐又可笑的奴才罷。” “小姐……” 柳無依略顯輕松的笑了笑,葉流觴好不容易頂住為奴的壓力,她并沒有被大院的腐朽蠶食,她的靈魂還是有趣富有深度的,若再來一個噩耗,她不確定葉流觴能不能承受的住。本就是大院僅存的“異類”,她實在不希望葉流觴被同化,變得如她這般可憐又可笑。 秋華再多話都沒了說出口的理由,只能由著去了,與柳無依一起回去她們的院子,盤算著接下來的事:過兩天二夫人就要生了,緊接著辦喜宴,林老爺的官場朋友都要請過來,光是賓客名單就令柳無依無從下手,特別是名單上排在第一的柳家。 太陽慢慢沉下了西邊的群山,柳無依看著一點點暗下來的院子,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