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問顧甚微我可以嗎？可是他沒有問，因?yàn)轭櫳跷⒁呀?jīng)說出了答案。

    柳陽想著紅了眼睛，千里馬遇伯樂，他活了十三年遇到了最美好的事情……如果不是發(fā)生在茅廁里該有多好。

    “你先回去吧，朝食鋪?zhàn)娱_門早，再不回去該睡不了幾個時(shí)辰了。小孩子若是睡得少，會長成矮子的。”

    伯樂如果沒有長嘴，該有多好！

    柳陽想著，拱了拱手，快速地翻墻離去。

    顧甚微將那茅廁恢復(fù)了原樣，搬起木頭箱子又重新走回了供著牌位的堂屋前。

    有那么一瞬間，那些林立的牌位，仿佛同她父親母親還有弟弟的牌位，重合了一般。

    他們本來都不應(yīng)該死的，但是卻全都死了，這些人命誰來償還？

    她想著，神情有些恍惚。

    她關(guān)于斷械案的記憶，始于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

    澄明院中有一大塊空地，父親顧右年經(jīng)常在那里教她劍法，母親左棠放在平日也會露一手，不過自從她再度有孕，便對劍全靠嘴了。

    顧家人一心讀書，想要憑借科舉出人頭地。

    顧老爺子生了好幾個兒子，卻都資質(zhì)平庸，難成大器。唯一一個讀書有模樣的人，便是她的父親顧右年。

    可天不遂人愿，比起讀書顧右年的武學(xué)天賦更驚人，厲害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走在路上都會被武林泰山北斗拉著小手說“少年你骨骼清奇天生便是我弟子”！

    顧右年少年心性，一心想要做游俠闖蕩江湖。

    他這個人，這么想，也就隨性的去做了。

    少俠的故事里總是不能少了各種風(fēng)花雪月，顧右年不久之后便娶了出云劍莊的女俠左棠……

    顧甚微從小便是住在顧家的那個鳥籠子里，聽著父親母親笑傲江湖的牛皮傳奇長大的。

    第42章 斷械舊事

    至于故事是不是真的，她從未涉足江湖，自是無從考究。

    顧甚微有記憶的時(shí)候，便已經(jīng)在汴京城顧家了，聽聞母親生下她后不久，父親收到了一封家書，說是顧老夫人病重需他回家盡孝奔喪，豈料這顧家的大門一進(jìn)去，便從此再無江湖。

    那個午后格外的刺眼。

    她正在庭院中練劍，一個陌生人突然翻墻而入，他看上去風(fēng)塵仆仆的，頭上滿是泥沙都結(jié)了塊兒。見到顧右年倒頭就拜，“那批劍脆弱如紙，一碰即斷，邊軍大敗，出云劍莊左氏一族盡數(shù)被下了大獄……”

    顧甚微還是頭一回瞧見她那一掌能開山劈石的母親，脆弱得像是桂圓干外頭的殼一般，一碰就碎。

    出云劍莊乃是江湖門派，同朝廷那是井水不犯河水，從來都毫無關(guān)聯(lián)。

    正是因?yàn)樽筇募奕肓祟櫦?，才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有了出云劍莊為朝廷鑄劍之事。

    顧甚微那會兒不明所以，只知曉家中兵荒馬亂了一陣子，父親母親為了斷械案奔走，澄明院再也不是能夠練劍的清靜之地，總是進(jìn)出許多陌生人。

    這還是她頭一回?fù)碛辛藷o人管教的獨(dú)處時(shí)光。

    就是那時(shí)候，她在父親的書房里，見到了那張有著飛雀印記的畫。

    也是那時(shí)候，她在梨花樹下見過陳神機(jī)。

    她以為很快就會結(jié)束，豈料這只是她成為獨(dú)行者的開始。

    在那日之后的第一個下雨天，梨花被打落了一地，融入了泥水里。

    顧甚微清楚的記得，她一個人獨(dú)自的在院中練習(xí)輕功，她特意穿著一雙室內(nèi)才會穿的軟底薄鞋，在院中踏雨而行，若是打濕了鞋底，便算是神功未成。

    她這個人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的試。

    鞋子底濕透了，便脫了鞋光著腳試。

    父親母親回來了，若換做從前，他們兩個一定會壞心思的從天而降，故意嚇得她摔在地上，然后兩個人一起站在一旁叉著腰哈哈哈的笑她。

    不過那日沒有，母親左棠捂著肚子笑著，卻是一臉的心事重重。

    “甚微，快過來，你阿爹給你買了灌湯包，現(xiàn)在還熱乎著呢！今日下雨，該食撥霞供，恰巧在市集買了一只兔子。你外祖父舅父他們都無事了，那撥軍械不是他們的過錯，乃是中途被人掉包了。”

    左棠性子爽朗，并未因?yàn)轭櫳跷⒛昙o(jì)小，便對她有所隱瞞。

    她笑瞇瞇地沖著顧甚微招手，等她過來，溫柔地拍了拍她腦袋上的水珠。

    “而且……”她說著，看了顧右年一眼，有些惆悵地說道，“你阿爹要進(jìn)宮去做官了，御帶你聽聞過嗎？乃是官家身邊最厲害的帶刀侍衛(wèi)。”

    “你阿爹第一兇劍的威名天下人皆知，連官家都夸贊他是個奇才，要賞他大官做。”

    顧甚微抬眸看了看顧右年，搖了搖頭，“阿爹不是說過，等弟弟出生大一些了，我們一家四口便離開顧家，游歷江湖去么？為什么又要去朝廷做官了？”

    顧右年是天生的游俠，是那無盡蒼穹之中展翅高飛的雄鷹，被拘在顧家他尚且不愿，又豈愿去那深宮受人轄制？

    “那批軍械既然被人掉包了，那是被誰掉包的呢？外祖父他們煉的劍被誰給拿走了？”

    “看上去十分精良但是一碰就壞的劍又是誰煉制的呢？出云劍莊的劍上都帶有印記，那個假冒的上面也有嗎？”

    “他們?yōu)槭裁匆筚M(fèi)周章的這樣做？害死我外祖父他們，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父親當(dāng)時(shí)是如何糊弄過去的，她已經(jīng)有些記不得了。

    左右她沒有得到任何的答案，家長糊弄孩子大約是天賦才能。

    斷械案就這么稀里糊涂的過去了，出云劍莊從此退隱江湖再也不鑄劍。

    直到多年之后飛雀案起，她才驚覺他們一家興許早就已經(jīng)是局中人……

    顧甚微梳理了舊事，從陳家的那堆牌位上收回了視線，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復(fù)原了茅廁里的機(jī)關(guān)，并且鎖好了門，方才抱起那個木箱子，飛馳著離開了這里。

    ……

    回到桑子巷的時(shí)候，又是深夜了。

    因?yàn)槿搜雷咏袢账土塑嚢咽綇埲€有粗使婦人林婆子過來，院子中一下子熱鬧規(guī)整了許多，倒像是一個家了。

    十里聽到腳步聲，快步地迎了上來，身后還跟著一個看上去十二三歲的小女娃兒。

    見顧甚微穿著皇城司官服，那女娃兒嚇了一跳，躲在了十里后頭好奇的打量著她。

    十里立即扭頭看向了那小娃兒，笑道，“我家十七娘回來了，唐瑛你便先家去罷，待明日再教你算賬。”

    顧甚微想起十里同她說的，對面唐捕頭家只得一個獨(dú)女，想去明鏡巷的錢莊里當(dāng)學(xué)徒，日后通了庶務(wù)招贅婿，厲害點(diǎn)不會叫人吃絕戶。

    想來說的便是眼前這位了。

    想起明鏡巷，顧甚微又羨慕起那王夫人的錢財(cái)來！

    人與人之間金子差距，怎么可以從沒有到數(shù)不清這么大！

    唐瑛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十里身后跳了出來，她睜著大眼睛，有些好奇的問道，“女子也能進(jìn)皇城司做官么？”

    “女子同樣是兩條胳膊兩條腿，為什么不能進(jìn)皇城司做官呢？你不也要去明鏡巷做女賬房？”

    唐瑛一怔，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

    她說著，拔腿就跑一溜煙沖到對面去了。

    十里見狀上前關(guān)上了門，“十七娘今日可咳嗽了？梨膏糖吃了么？今夜我準(zhǔn)備了枇杷百合銀耳羹，還熱乎著呢。唐瑛白天要幫她阿娘做事，只有晚上才得閑，明日我會讓她早些來，不給姑娘添麻煩。”

    顧甚微苦著一張臉，沖著旁邊老實(shí)恭敬的張全同林婆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們是她去人牙子那里挑選的，沒有什么別的優(yōu)點(diǎn)，就是性子忠厚，不是那等偷jian?；牧?。

    “日后都聽十里安排就是?！?/br>
    屋子里燒得暖烘烘的，十里怕她冷，在屋里燒了好幾個炭盆子。

    顧甚微在書案前坐了下來，拿起了筆循著記憶在那紙上畫起了那日在書房里的見到的飛雀圖案。

    十里見她忙，不再說話，只將那燈挑亮了一些，復(fù)又去廚上端銀耳羹去了。

    顧甚微一連畫了好幾張，終于畫出了最滿意的一張。

    正拿著在手中欣賞，就聽到了十里擱下大海碗的聲音，“十七娘最近不練劍，改畫符了么？還別說，我家十七娘就是天賦絕倫，不管學(xué)什么都學(xué)得很快！這符畫得一看就很靈！”

    第43章 顧家還錢

    顧甚微心頭微梗，十里夸她尤其真誠，一片真心比真金還真！

    可她畫的明明就是鳥雀紋，雖然沒有尋師父學(xué)過作畫，但她自問也不是那種能將孔雀畫成烏鴉的類型，丑是丑了些，那鳥雀紋的邪性她畫不出來，但不至于被認(rèn)作是鬼畫符吧？

    鬼畫符？

    符可不是一堆凌亂不堪的線條，畫符講究的乃是自成一體一氣呵成。

    顧甚微想到這里，騰的一下站了起身，她快步走到了桌案對面，在十里身邊站定了，這一看心臟忍不住砰砰砰跳了起來。

    “倒著看，還真是像一個符咒！十里你夸我雖然過火，但卻是沒有罔顧事實(shí)。”

    十里見顧甚微一驚一乍的，拍了拍胸脯，“十七娘你說甚？符箓我今日都見過，豈有認(rèn)錯之禮？”

    今日都見過？

    顧甚微猛地扭頭看向了十里，十里被她嚇了一大跳，神情凝重起來。

    “這東西很重要，同主君的冤案有關(guān)嗎？姑娘誤會了，我今日見過符箓，但并非是這樣的。唐瑛來學(xué)珠算，唐嬸子前兩日剛?cè)チ说烙^，求了幾道符?！?/br>
    “她送了我一張，裝在香囊里，是個求姻緣的，我無意此道，又怕不破符惹來爛桃花，便將符打開撕了個角?！?/br>
    “方才看到十七娘畫的這個，一下子就想起符來了！”

    顧甚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中嘲笑自己個。

    十里人在家中坐，哪里就能所有線索直接撞上來？

    除非是祖墳變成了火焰山，不然一般人哪里有這種功德？

    顧甚微盯著那倒著的鳥雀紋看了又看，還別說當(dāng)真有種畫符的感覺，她搖了搖頭，甩掉了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再看一回，又覺得沒有那么像了。

    顧甚微想著，又坐了回去，端起那碗銀耳羹痛苦地喝了起來。

    有十里在，她整個人都叫雪梨，川貝，枇杷這些東西腌制入味了！

    十里見顧甚微聽話的喝了，微微松了一口氣，想起唐瑛她又忍不住心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