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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劫 第68節(jié)

    倪春娘算是服了她,照實介紹起坊中新進飾物的質(zhì)地、紋樣、價格。

    兩個時辰后,紫瑜打發(fā)奴仆把一只只錦盒放上馬車,撂下見了碗底的姜湯,撐腮對柜臺后數(shù)著金錠的倪春娘調(diào)笑:“今兒你被金子晃花了眼,萬萬不許賴上我索賠藥費。”

    倪春娘目不轉(zhuǎn)睛盯住鋪滿柜臺的金錠,小心翼翼壘出一座挺立的金錠山,抽空瞄她一眼,“別說,我還真晃了眼,一層金燦燦的光芒籠罩著你這個小仙女,芳華麗質(zhì),美得很喲……”高興得眉飛色舞,掩著嘴打趣道:“讓春娘喜不自勝,恨不得日日能見小仙女!”

    “美死你,想日日見爺這個善財龍女,爺還不答應(yīng)呢。”紫瑜嗔了她一眼,喜滋滋掛好腰間的紅瑪瑙朱雀佩,剛抬頭就被旁側(cè)鏤雕漆盤中堆了一團糟的物什吸引了注意力,食指勾出漆盤里一條壓進邊隅的金貍奴吊墜。

    小巧玲瓏的金貍奴體形渾圓,表情刻畫得憨態(tài)可掬,三拃寬長度的縷金紅繩足夠栓上元宵的脖頸,便納入袖間放下塊小金錠。

    “這條墜子我收了,改明兒金縷坊再來新貨必須先緊著我,別忘記每月給府上送圖樣。”

    “曉得哩,小仙女慢走,有空常來!”

    一行人步出金縷坊撐開了傘,外面依舊是風(fēng)雨晦暝,雷電交加,瑟瑟北風(fēng)呼呼作響打著旋兒肆虐。

    空蕩蕩的街衢上幾乎看不見行旅,青磚道路上布滿濕濘的泥水,坑洼地勢積下粼粼水澤。

    酒坊食肆外高掛的旗幟在風(fēng)中浸飽了雨水耷拉著蕩擺,風(fēng)攜豪雨撲面灌得紫瑜氣息戛然一滯,使素喜熱鬧往人堆里扎的她頓失興致,一溜煙兒鉆進馬車,令車夫打道回府。

    秦府大門口,風(fēng)拂檐下,春燕筑的巢窠內(nèi)五只雛鳥探著頭遙遙附和風(fēng)中傳來的銅鈴脆響,紛揚雨滴爭先濺落,蕩出浸透牡丹花香的細(xì)微波痕,悄悄潤澤了萬物煥發(fā)出新一輪的生機。

    雨水噼噼啪啪地急促擊打青傘,風(fēng)捉弄著傘下的一片鴉青色衣角,傾盆大雨借風(fēng)勢洇濕了郎君身上的鶴氅,內(nèi)袍襟領(lǐng)也泛著十足潮意,足上蹬著水淋淋的黑靴,鬢發(fā)稍顯蓬亂,臉龐沾了幾顆雨珠子,濃眉揪成團,容色盡顯焦急。

    “吾真的是月銘山莊派來送請柬之人,少莊主月桓是吾的義兄,勞煩讓吾進府與秦阿郎見面詳談。”

    披著蓑衣的守門奴仆神色頗是為難,作了一揖,“郎君見諒,恕小人難以從命,您沒有月銘山莊的腰牌,單憑一張嘴說來送婚儀請柬,委實無法進府,再則郎主現(xiàn)下并不在府內(nèi),您還是先請回罷。”

    “可吾的包袱不慎被蟊賊竊取,盤纏、腰牌和路引俱已丟失,要是入住客棧無法填寫店歷,稍有不慎就要遭府衙的扣押又逢此大雨天,望請通融通融。”

    “這……”

    守門奴仆陷進兩難境地。

    “放他進府。”一道清凌凌的嗓音插了進來,看清雨幕中黑漆平頭馬車上走下的一位裙裝麗人,守門奴仆乍然松了口氣,“是。”

    傘下的紫瑜瞥向一身狼狽的郎君,隨著她的到來那乍然明亮的目光炙熱而柔和,她竟覺蠻舒坦,揚了揚眉,“隨我來。”

    那名郎君大喜過望,連拜三揖,趁一路隨行的間隙敘述了自己的由來。

    等跟著她進入議事花廳,由奴仆脫下鶴氅放到熏籠上烘烤,捧來巾子擦拭身上的雨水,最后飲了奴仆奉上的一盞辛辣姜湯,溫聲道了謝。

    “不必言謝。”

    垂目細(xì)看一遍朱紅請柬,紫瑜收回視線再瞧向下首的郎君之際,心內(nèi)驀然卷起驚濤駭浪,眼中的那人竟詭譎地晃出了兩副不同的面孔,短短一剎的工夫又恢復(fù)如常,帶給了她極大的震撼。

    紫瑜微瞇的雙目掠過一絲警惕之色,兩張臉交疊映出的是一張平淡無奇的顏容,底下的另一張臉卻是陽剛硬朗,顏容俊美。

    她的眼天生與普通人不同,能看到一些常人見不到的東西,可穿墻透壁窺探封存于盒箱內(nèi)的物什。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清晰可見每處景致,理不清是懼怕還是膽小,這個秘密她從未與家人談及。

    紫瑜不動聲色地飲下一口姜湯,開口與其寒暄一番,話茬中蘊著兩分試探。

    “也不怕展郎君見笑,自打聽聞你是少莊主的義兄,我便異常好奇依少莊主說一不二開口就能得罪一大片人的火爆脾性,是怎么與郎君這般文雅之人結(jié)為的義兄弟?”

    呵,對吾起了疑心,開始試探吾。

    也罷,做一場戲又何妨。

    “這——”低目斂卻眼瞳精光,喬裝成普通人模樣的展灼華端出躊躇不定的樣子,支支吾吾道:“恕吾直言不諱,秦娘子對義兄似存偏見。”

    紫瑜挑眉,“何意?”

    “吾認(rèn)知中的義兄乃知書秉禮,惇敘九族,修身律己,謙恭揖讓,其責(zé)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德行如玉的真君子也。”

    誠然,紫瑜是個讀過書的人,雖是每每叫夫子痛斥榆木疙瘩不用功,但好歹能識文斷字,這番話里的每個字她都會讀寫,拼湊在一塊的意思就不大能理解。

    姓展的羅里吧嗦文縐縐一堆廢話,讓她聽得云里霧里,不由懷疑是自己太文盲抑或是這人故意捉弄。

    只依稀知曉姓展的對月桓評價甚高,是一號忠誠的擁躉。

    “但——”他口中話鋒急轉(zhuǎn),“有時候與人禮尚往來,不會吃虧便是了。”

    “的確。”

    十七表兄不是吃悶虧之人。

    “此來送請柬吾受義兄所托,他特意大老遠(yuǎn)兒傳信與吾,言明要勞請秦娘子多幫襯新婦,畢竟是情誼深厚的表兄妹,料想這點小忙必是舉手之勞。”

    紫瑜揚唇含笑,目光微遲疑一下。

    縱使打探到月桓和自己是表兄妹的事兒,可阿耶同自己談這些話的時候,除封叔外沒旁人在場,秦府之中知此事者惟有三人,萬不會泄露給他人。

    但月銘山莊知曉此事者卻不曉得有何幾,不得不提防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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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探身份

    落雨天濕氣寒重,廊下奴仆奉來兩盆凈手的熱水和胰子。

    見狀,紫瑜突生一計,偷偷吩咐春雨備上蜀錦、珍珠粉。

    身處門派林立的武林之中,她司空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使出的刁鉆陰險的手段。

    八年前武林有一小門派千影門突然銷聲匿跡,引得各方勢力紛紛追查,終是無果。

    千影門獨四名弟子支撐門庭,人少得可憐……

    然,武林中人均不敢小覷,因其厲害之處是門中絕學(xué)——制作逼真的面具。

    據(jù)傳,千影門弟子巧手制出的面具以假亂真且薄如蟬翼,敷上面孔很是服帖透氣可半年不摘,不懼火烤不懼浸水,但獨懼蜀錦沾珍珠粉混熱水擦拭。

    這一條是阿耶當(dāng)年秘密追查千影門時,意外在其老巢拾獲了一本被燒損的秘冊,大火損毀了整本秘冊僅留下半頁的殘缺,上面記載的便是揭開面具的方法。

    “且慢。”

    紫瑜將泡了熱水搽抹著珍珠粉的蜀錦掖藏進袖底,負(fù)手步向展灼華,凝目觀他用熱水凈手,視線對上他抬起的困惑目光,嘴角綻出笑靨,出其不意地?fù)P手拂拭他的臉龐,邊使勁兒揩拭邊佯裝好意道:“哎,別動!郎君額上沾了泥點子,我?guī)湍悴敛痢Q剑橆a還有呢。”

    展灼華沒能躲開偷襲的色爪,并低估了她不要臉的程度,言語試探不夠,竟對自己上下其手,揉搓得五官差點擰到一團。

    “輕點,鼻梁快塌了。”

    蜀錦里夾雜沙沙的顆粒摩擦著臉,疼得他直躲閃吵嚷:“唔,錦緞里裹……裹了什么東西?”

    “是專門擦泥點子的粉末!”

    春雨和秋雪不忍直視。

    哪有泥點子,分明是睜眼說瞎話,娘子愛調(diào)戲人的臭毛病真讓人頭疼。

    “多謝秦娘子襄助。”

    展灼華東躲西躲,費盡周折才從紫瑜的魔爪下逃脫出來,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衣冠狼狽,烏發(fā)亂如雞窩,輕輕碰觸灼燙的面頰,不其然抹到一手白色粉末,強忍著頰側(cè)辣絲絲的痛楚,磨了磨牙根,暗暗將她祖宗十八代輪流問候一遍。

    當(dāng)貍奴的時候愛擼薅他的毛便也罷,目下他變作人怎依舊不改粗暴的本性,當(dāng)眾磋磨他英武不凡的面孔,若是擦破了相留下疤痕,不咬死秦紫瑜都難消他心頭之恨。

    胡作一通,紫瑜炯亮的目光盯著姓展的一張紅白交錯的大花臉,未發(fā)覺存在面具的痕跡,心里頭泛起嘀咕,難不成是看花了眼錯怪了好人?

    她嘴上笑盈盈地打了個哈哈:“閣下一路舟車勞頓又淋了雨,必是困乏勞累,不妨至廂房沐浴歇息解解乏,吃些饌食罷。”言訖,喚來使女為他引路。

    展灼華頂著大紅臉,裝作感激不盡之狀,領(lǐng)受了好意,隨使女退出花廳。

    久留無益,反正她已起疑心勢必不會善罷甘休,與其干耗著時間,莫不如分出一縷神識更有效地監(jiān)視她,探聽其所行所言,好好兒思考對策應(yīng)付后續(xù)的試探才是正經(jīng)事。

    “秋雪。”

    紫瑜嘴角的笑容消失,注視案上請柬的眼瞳醞釀出晦沉陰霾,神情緊繃。

    “速速畫出三張姓展的畫像,一張交給玄十六趕赴月銘山莊暗暗徹查其底細(xì)。一張派給晉州分支的常堂主詳查自晉州到洛陽途中各城鎮(zhèn)的坊間暗市,看看能否找到姓展的包袱以及行走蹤跡,另一張畫像用飛鴿傳書給六堂姨夫,驗明姓展的真身。”

    蟊賊竊走了驗證身份的腰牌、路引,唯獨沒竊走婚儀請柬,可真是夠引人深思。

    “另遞信給吳副宗主,請他調(diào)來一些高手秘密保護秦府,期間莫驚動阿耶和封叔,再叫玄十四變裝伺候姓展的,把人悄悄監(jiān)視起來,一切行蹤及時回稟。”

    若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渾水摸魚,需掂量掂量有幾條小命夠生剝活剮。

    不論來者有何企圖,蠢蠢欲動的狐貍尾巴可都藏不住,有一群武林高手日夜嚴(yán)防死守,真生出事必不會吃虧,只會叫心懷不軌者一遭有去無回。

    紫瑜自以為一切了如指掌,豈知展灼華玩了一招黃雀在后。

    在先發(fā)制人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之下探清她的真實意圖后見招拆招,使出一套追蹤和篡改記憶的術(shù)法,兼且給自己設(shè)下一道障眼法,用最粗暴簡單的方式圓滿解決掉問題。

    展尊主十分信奉世間沒有用術(shù)法解決不了的問題,一個術(shù)法不成再施一個術(shù)法便是了。

    高枕安臥了兩日,他放在紫瑜身上的神識再次有了波動。

    晉州分支的常堂主接信后,利用各方渠道最先查出消息,連夜快馬加鞭趕到洛陽面稟。

    “屬下在霍邑縣邱嶺鎮(zhèn)一名叫柴三的蟊賊手上找到了展郎君的包袱。據(jù)柴三供述他是趁市集人多的時候竊了包袱,因顧忌里面月銘山莊的腰牌,他怕被人抓住把柄,不敢貿(mào)然將展郎君的路引賣給暗市,便藏于廚房的灶洞,而包袱里的錢財已是揮霍一空。”

    他將一只破了洞的藍(lán)皮包袱放到案上,繼續(xù)稟道:“屬下派出的人探得展郎君一路上是靠替人代寫書信賺取路費,挺到洛陽的時候正好花光了最后一文錢。”

    聽罷,紫瑜轉(zhuǎn)目掃視一臉躍躍欲言的玄十六,烏眉微皺,“急的話,就先去如廁。”

    在場人的目光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移至玄十六身上,備受矚目的他腦袋搖得比撥浪鼓還快,尷尬地?fù)蠐项^,耳根緋紅,說話變得有些緊張,“稟少主,十六沒如廁之意,是急于稟告探到的消息。”

    紫瑜恍然‘哦’了聲,示意他開始講。

    “經(jīng)多方查探,展灼華乃月少莊主同窗好友,二人于書院之時結(jié)為義兄弟。其出身士族清河展氏,三歲識萬字背詩詞,六歲誦四書默五經(jīng)詠駢文作歌賦,八歲中解元。曾在鹿鳴宴上揮毫作了一首《問鄉(xiāng)》,引得在座官紳、舉人折服稱贊,十二歲過殿試名列二甲第一名,天子賜進士出身,十四歲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辭官歸家,現(xiàn)營辦一間私塾。”

    玄十六講得唾沫橫飛,更從袖中抽出一張白箋,依照上面的記載,字正腔圓地念道:“展灼華字希卿,別號清濁居士。身長七尺,相貌端正,體無疾病,已及弱冠之年,是展氏四房獨子,府里無任何妾侍通房更無婚約在身。其母展鄭氏五年前去世,其父鎮(zhèn)日醉心文墨不通俗務(wù)是一位書畫大家,族中叔伯和睦兄友弟恭。他本人飲食上不喜食豬rou、飲烈酒,嗜茶,尤好蒙頂石花次之為邕湖含膏,日常閑暇時光喜下棋、擊鞠,為人品性高潔,很是樂善好施,無吃喝嫖賭的不良嗜好。”

    “所以——”紫瑜發(fā)懵,總感覺某處不對勁。

    玄十六一臉喜氣洋洋,“屬下恭賀少主,此人是可托付終身的良人。”

    紫瑜:“……”莫名其妙相了回親?

    “少主覓得如意郎君,真是可喜可賀啊!”

    常堂主十分欣慰,他十歲的兒子不必再怕被捉來當(dāng)童養(yǎng)夫,可光明正大歸家來,幾乎是老淚縱橫的感慨出聲:“宗主這下可以安心了。”

    “恭喜娘子!”春雨和秋雪連連道喜。

    蒼天有眼,娘子總算開了竅,知道終身大事最要緊。

    紫瑜臉色發(fā)青,耷著嘴角,深吸一口氣平息翻騰的心火,皮笑rou不笑地拍拍玄十六的肩,盡量控制面部表情不那么顯現(xiàn)猙獰之相,藹聲道:“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爺讓你查這些了嗎?”

    “啊?說了!您特意叫我徹查展灼華的底細(xì)!”

    “爺好像……是說過。”她手指抵住下頜,仔細(xì)思量,記憶中確有這碼事,自己還真是錯怪了人家,便放柔眸光,牽出一絲淡笑,掐著嗓音吐出柔似水的調(diào)調(diào)詢問:“那是誰告訴你們,爺調(diào)查展灼華的身世是和找夫婿有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