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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劫 第45節(jié)

    “五十年?”

    他再搖頭。

    “五百年?”

    夜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解決掉羊腿,忙不迭頷首,拾筷夾起光明蝦炙,囫圇道:“修煉辟谷之術(shù)時我并未徹底不食,只每日偷偷尋些吃食充饑。”

    對于由衷熱愛美食也離不開食物的夜哲來講,偶爾瞄見湖中蓄養(yǎng)的龍鯉抑或花園里的仙鶴白鷺,常深情注視著它們。

    導(dǎo)致被覬覦的動物一見他來,紛紛開啟抽搐、撞墻、抓撓等自虐癥狀,急切地表達(dá)出‘我有病你若吃我,你也會染病’的意思。

    所以,黑暗的賊手伸向了隔壁仙山,這才是仙山中飛禽走獸因何劇減的緣故,亦是隔壁仙山山主因何每日垂淚的緣由。

    晌午的暖陽斜透過窗欞,揮灑下薄薄的光輝,夜哲眨著雙瀲滟烏眸,歪頭咀嚼飯菜的腮幫微鼓,兩頰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好似一只圓胖可愛的貪吃小鸚鵡,使人產(chǎn)生一種去揉捏他臉的沖動。

    旁觀的楚黛心有點癢,不知不覺探出手,然而像是意識到自己此舉的不妥之處,懸于半空的手臂兀然一僵,懊惱地蹙了眉,隨意拿起一碗鴨腳羹塞到他手心,咳了一咳,掩飾住自己的異樣,揶揄道:“方才你還犧牲色相幫胡餅攤老板賣胡餅,以期得幾個胡餅做酬勞,現(xiàn)在倒吃起這精致佳肴來,不得不嘆一嘆這世事說變就變。”

    一口氣喝完鴨腳羹,夜哲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渾圓的肚子,斜靠椅背連打幾個飽嗝:“咯,老板說吃胡餅得給錢,我沒有才那么做。”

    冰嫣同雪嫣抿嘴忍笑,接收到主子的目光,瞬間了悟其意,從各自腰間取下承露囊擱到食案上。

    “往后的銀錢若不夠用,只管朝她們要。”

    錢仿佛在楚黛眼底是一團(tuán)云煙,不在意的很。

    默默收好承露囊,夜哲用袖子抹了抹油膩膩的嘴,撓撓頭,遲疑道:“怎么感覺,我像是凡界那種吃軟飯的人呢?”

    住女人的房子吃女人的東西用女人的錢,樣樣倚靠女人來過活……

    他囁嚅道:“原以為你會講‘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道理,教我去學(xué)習(xí)賺錢的方法。”

    “唔,很有志氣的想法。”楚黛十分贊賞他的氣節(jié),“不過我確實沒有講授大道理的念頭,著實自愧弗如,你眼下可以回到胡餅攤子接著賣胡餅,最后享受得來的碩果。”她笑著指向他袖中的承露囊,“雪嫣,把錢都拿回來,我們要讓夜護(hù)衛(wèi)自力更生,靠自己的本事吃飯。”

    夜哲攬緊袖口,諂媚道:“不……不必,我覺得軟飯是可以適當(dāng)吃上一吃,更有益脾胃的消化,更健康!”

    楚黛憂心忡忡,“只怕你吃不慣軟飯。”

    “絕對不會!我平生最愛吃軟飯,焉有吃不慣之理。”

    “既如此,我便安心了。”

    他袖上一塊锃亮的油漬明晃晃扎進(jìn)楚黛目中,令素有潔癖的她嫌惡地擰了眉,耐著性子遞他一條絲帕,殷殷叮囑:“你記住以后用完饌肴用絲帕擦嘴,千萬別用袖子,很不雅。”說罷,撇眼看向其他地方,求個眼不見心為凈。

    至于嗎……

    夜哲哼了聲,依言拿絲帕擦完嘴,旋即團(tuán)了個團(tuán)塞進(jìn)袖子里。

    怎么攤上個不講究潔凈的白澤。

    為追悼自己皺皺巴巴的絲帕,楚黛抬手自斟兩杯酒,順手遞給對面的夜哲一杯。

    輕晃酒杯,微嗅酒香,她漸漸顰眉,面色不虞。

    “嘖,這酒真香醇!”夜哲意猶未盡地舔舔唇,真是好酒。

    “這叫真不錯?看來夜護(hù)衛(wèi)的品位有待提升。”楚黛面無表情地潑掉杯內(nèi)酒水,嗤之以鼻。

    “《齊民要術(shù)》有云:酒一斗,胡椒六十枚,干姜一分,雞舌香一分,蓽撥六枚,下簁,絹囊盛,內(nèi)酒中。一宿,蜜一升和之。方為和酒!醉仙居所釀的酒少蓽撥二枚且勾兌大量井水,焉能稱之為和酒?是假酒才對!”

    她拂袖,將青瓷酒壺一下子掃到地上,冷眼看著酒壺碎裂淌出一大灘酒水,紅唇微啟:“有辱佳釀。”

    “我的酒——”夜哲驚呼,痛心疾首捶著胸口,萬分心疼那壺和酒白白失掉,語含悲憤:“你還沒嘗一口,怎就知曉少蓽撥二枚勾兌大量井水!”

    此時,雪嫣掩嘴笑了笑,拖長尾音嘁了一聲,口吻驕傲:“我家娘子自小熟知各類酒,只需微嗅即能辨出是何種酒同純度及其釀造材料,而且也沒有我家娘子釀不出的酒。”

    她言之鑿鑿眉飛色舞的小模樣,惹來夜哲的狐疑,“講得真夠玄乎,誰知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暫且不論真假,我這就帶你去一處喝酒的好地方,相信喝過那兒的酒,你大概會醉在酒缸里頭。”

    楚黛托腮,笑容真誠無害,一雙美目彎彎,哄得夜哲傻愣愣一口答應(yīng)下來。

    直至坐上馬車,某人才回神,僵硬撇過頭,支支吾吾道:“我、我突然不想去了。”

    早已摸透他外表假正經(jīng),內(nèi)里吃貨真本性的楚黛,循循善誘道:“俗語有云: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你在國公府的這段時間,吃穿住行樣樣皆是我著人安排,誠然我并非是個圖回報的人,但在我需要你之時,你也應(yīng)該偶爾結(jié)草銜環(huán)來報答報答我。”含笑的眉眼微斂,肅容正色道:“況喝個酒也不是勞什子傷天害理之事,焉有不應(yīng)承之理?”

    夜哲:“……”我竟無法拒絕。

    天際淺金色的日光勾勒廣袤云海,播撒下炙熱光芒,青灰石墻長著厚厚苔蘚,老舊的石板路裂痕斑斑冒出幾棵綠茵茵的野草頑強(qiáng)生長,兩株樹齡不知幾何的濃翠綠柳,矗立在巷口蕩迭著晃擺枝條,拂動濤濤綠浪。

    拐入一條長長的小巷子,迎面陣陣佳釀醇香順沿帷幔的縫隙鉆進(jìn)車內(nèi),伴隨著愈發(fā)醇厚的酒香,馬車駛停于一座竹樓前,車夫放下腳凳恭立一側(cè)。

    一只修長白凈的手自帷幔中探出握住車軾,手掌使勁攥著直至骨節(jié)緊繃泛白,像是承受千鈞的壓力,帷幔后露出夜哲一張蒼白的俊臉,他薄唇微抖,語調(diào)沙啞:“我……再也不要坐馬車!”手扒著車軾雙股顫顫地爬下馬車,扶著石墻狠命干嘔,一副欲吐不吐的窘樣,惹來車夫同情的目光。

    “夜護(hù)衛(wèi)要不要喝點水壓一壓。”

    “謝謝,嘔……不用,我怕喝完之后就更控制不住想吐的欲望,嘔——”

    楚黛下馬車后并未多加理睬他,素手?jǐn)n一攏鬢發(fā),挽上帔帛,率先步入竹樓內(nèi),可憐夜哲有氣無力綴于她身后,凄凄慘慘發(fā)出哀叫:“你慢點,照顧照顧我好不好。”

    進(jìn)竹樓后,便見得正對廳堂的門楣高懸一塊匾額,上書蘭陵酒坊四個筆力遒勁的大字。

    室中間,幾叢矮竹倚著圈由靈璧石堆疊的小池畔,盎然生長。

    池中央豎著塊垂繞絲蘿的一人高湖石,上鐫‘花間一壺酒,獨(dú)酌無相親’,水中還飼著水草并幾尾錦鯉。

    面朝小池的墻壁上掛著幅筆恣墨縱意蘊(yùn)悠遠(yuǎn)的畫作,并一串質(zhì)樸的銅鈴,旁側(cè)緊挨著一列陳設(shè)酒壇的高架子,上面擺滿大大小小的酒壇酒瓶,有一位灰衫少年正滿頭大汗的忙碌著,側(cè)首瞅見四人到來,咧嘴一笑:“干娘在里間呢。”

    楚黛微笑頷首:“嗯,今兒帶了你最愛的單籠金乳酥,待會可要多吃些。”

    少年爽朗應(yīng)下。

    掀簾踏進(jìn)里間,一股怡人心肺的淡淡果香縈繞鼻腔,使夜哲松了松緊皺的眉,混沌的靈臺得以恢復(fù)清明,再無暈車的惡心感,褪去一身病懨懨無精打采的模樣,精神重新恢復(fù)抖擻狀態(tài)。

    視野中,一抹素白窈窕的麗影正背對四人,擺弄長案上的一列酒壇,對方聽見響動,踅身捧著個白瓷酒壇,笑吟吟道:“來得倒挺是時候,快嘗嘗這新出窖的土窟春。”

    那名女子年歲約莫三十,一張妙容格外秀美,臉頰白嫩得似能吹彈可破,與楚黛比肩對立絲毫不遜色。而眉間一點朱砂,更將盈盈雙眸渲染得清婉深邃,似堪透人世百態(tài),內(nèi)里積淀的平和讓人一望便覺心神寧靜,不驕不躁。

    “咦,這位郎君是?”女子在睇見夜哲時表情頗顯訝異,眸底掠過一縷興味,偏著身促狹的跟楚黛比出個口型:是你意中人。

    沒個正經(jīng)!

    楚黛怒瞋她一眼,射出冰冷的眼刀子,為二人互相介紹:“他叫夜哲是我新收的隨侍,這位是蘭陵酒坊的老板荊娘。”

    “荊娘安好。”

    “你也安好。在蘭陵酒坊里不必拘泥勞什子禮數(shù),放開自個兒的性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來來,一起嘗嘗新出窖的土窟春。”

    荊娘熱情地招呼四人落座,冰嫣雪嫣不敢和主子同席,便坐到另一張食案上,見荊娘親自拍開酒壇的封泥,斟滿每人的酒杯,道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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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是非多

    泛著濃郁醇香的縹色酒液,叮叮咚咚流入小小的杯內(nèi),光瞧著就夠誘人心動欲迫不及待深品一番。

    舉杯滿飲入喉,一線滑涼散發(fā)的鮮辣刺激著味蕾,飲罷勾起無窮回味,如同山澗溪流盡數(shù)化為酒液潺潺匯往丹田,令五臟舒慰熨帖。

    “滎陽土窟春乃我大應(yīng)朝排行第二的美酒,其滋味鮮辣醇厚,回味無窮。”楚黛盡職盡責(zé)的向他介紹著。

    話畢,始覺方才的舉動略略不妥,凝凝神復(fù)抬眸輕瞥,視線恰對他輪廓柔和的側(cè)顏,英挺的下顎微抬,昂首飲盡酒水,不覺有些入神。

    夜哲并未注意到她的異樣,只喟嘆道:“好酒!比醉仙居的酒好上不止百倍。”頓了頓,他指向外面空蕩蕩的大堂,猶帶些許迷惑,“此處既有上好佳釀,為何無客至?”

    長安嗜酒的人應(yīng)該也不少,何至于使蘭陵酒坊冷冷清清。

    荊娘但笑不語。

    “莫非,你未曾發(fā)現(xiàn)竹樓外面不曾懸掛匾額嗎?反而是竹樓內(nèi)才高懸一方匾額。”楚黛轉(zhuǎn)了轉(zhuǎn)酒杯,故作神秘一笑:“酒坊只款待能尋來這里的有緣之人。”繼而朝荊娘揚(yáng)聲道:“今兒你可不許灌醉了他們仨。”

    她可不想帶一車酒氣沖天的醉漢回府。

    眼波如蜻蜓點水掠過兀自品酒的夜哲,荊娘目中了然,蹭到楚黛身邊掇了掇她的肩膀,低聲哼道:“你這妮子也忒護(hù)食,既對那少年郎有意思——”拄著下巴,扯出格外燦爛陰險的笑容:“不妨借醉霸王……唔……”

    夜哲耳尖湊巧聽見‘霸王'二字,扭頭興致勃勃發(fā)問:“霸王什么?”

    “霸王別姬!”楚黛面不改色地扯謊:“荊娘說最近想看一出霸王別姬。”

    “哦。”

    被枇杷堵住嘴的荊娘,心酸抹淚。

    鬼才想看霸王別姬,人家明明是想看霸王硬上弓!

    無視對方凄惻的神色,楚黛借故把人拉到遠(yuǎn)處,身形掩在一株高大的榕樹盆景后,陰著臉啐道:“你這老毛病怎又犯了?我同他沒什么,且安分些別亂點鴛鴦譜。”隨即冷艷的轉(zhuǎn)身,預(yù)備坐回原位。

    荊娘是她為數(shù)不多值得交心的朋友,大家皆喜釀酒,彼此談?wù)勑囊部偰軌蚪o予對方理解安慰,志趣兼秉性相投,互為知己。

    奈何荊娘喜好亂點鴛鴦譜的臭毛病改不了,不禁讓人愁上加愁。

    喲,小妮子頭一遭有別扭樣!

    荊娘默默啃著枇杷,隨口吐出一枚果核,視線游移于楚黛和夜哲之間,時不時發(fā)出嘖嘖聲,咕噥著:“現(xiàn)在的年輕人總愛玩曖昧,還是我們那時候好,看對眼就直接拜天地入洞房,直率爽利得緊。”

    殊不知,這句話險釀大禍。

    彼時,楚黛正往長案方向去的腳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誰知踩著個什么東西加之那句話的作用,身子急扭個趔趄,直直往右邊的一排酒壇子上撞去。

    這么一撞不破相也要腫上個把月。

    危急關(guān)頭,她雙手捂緊面部,抱著縱使傷了手,也決計不能傷了臉的悲壯心情撲撞而去。

    “楚黛!”

    “娘子!”

    闔目決定迎來劇痛的霎那,腰肢忽然被兩截鐵臂橫攔,轉(zhuǎn)而撞入一具溫?zé)釓?qiáng)壯的胸膛上。

    她悶哼一聲,雙手覆著滑軟的衣料,側(cè)耳傾聽近在咫尺的怦怦心跳聲,身體竟有一瞬間滯動,靈臺難得泛上一絲迷糊。

    “嚇?biāo)牢伊ǎ迷跊]撞上釀成壇碎人傷的事故。”荊娘冒了一身冷汗,拍拍胸口,趕忙攙扶過楚黛,冰嫣雪嫣亦嚇得丟開酒杯,齊齊圍上來。

    遽爾失去掌中溫香嬌軀,夜哲的心底竟破天荒有些悵然若失,他木木站著,抬手捏捏鼻梁,也掐不準(zhǔn)是不是自己喝多了,才產(chǎn)生這樣奇怪的反應(yīng)。

    一場品酒會草草收場,臨行前楚黛借受驚,順走了不少好酒,惹來荊娘白眼連連,“瞧你這點子出息!”

    聞言,楚黛微微勾唇,蹲身又抱住兩個酒壇子不肯撒手。這下子倒讓荊娘看直了眼,捂著胸口大聲嚷嚷rou疼,她可就釀了五壇土窟春,小妮子黑掉兩壇,當(dāng)真是黑心黑肺……

    “下次給你帶兩壇貢酒。”

    荊娘憤慨難當(dāng),“我像是兩壇貢酒就能收買的人嗎?”她伸出三根手指,義正言辭:“三壇貢酒,一壇不能少。”

    楚黛吐出口氣:“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