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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劫 第14節

    年年歲歲天長地久的相處下來,縱使一直同所有人在虛與委蛇,也終有個心神困乏疲倦的時候。

    慕菲淼的心腸就算再冷硬,仍抵不過旁人對她積少成多的好。初時或許是心懷怨恨,但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同樣在感化著她,起初費心籌劃的陰謀隨時間善良的消磨而逐漸擱置。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對日日黏在旁側的meimei,終究產生了些難得可貴的親情與愧疚。

    彼時她獨自打發了貼身使女,提裙穿過繁花錦簇的庭院,走向熟稔的怡芫閣,那是她meimei的居所。

    同樣的路以往曾走過無數遍,然而每次皆是懷揣著妒怨不甘踽踽前往,今次是唯一一回平息了百般情緒,抱以平常心一步步緩行。

    在途徑花園里的嶙峋假山時,她驀地聽見莫維唐的說話聲,心中深感驚喜,遂十分高興地覓著聲音尋了過去。

    小心翼翼撥開畔側的花枝,從假山后悄悄探首張望,瞧見不遠處立著一抹頎長挺括的身姿,不由地抿著嘴羞澀一笑,躡手躡腳整理起衣冠腰飾。

    莫維唐的父親與阿耶同為長安城內的皇商,若說慕府是長安城內首屈一指的皇商之家。那莫府便是排在第二位的皇商之家,因兩府常有生意往來的緣故,所以平素兩家的子女往來也較為密切。

    與別家豪門富戶子女不同的是,莫維唐雖也是自錦繡華堆中長大,但身上并無絲毫飛揚跋扈的紈绔勁兒,反倒是為人謙和待身畔所有的人都非常好。

    每每莫伯父帶他來府內做客,他總會帶著自己和芳漪玩耍,不僅文質彬彬做事體貼又才華滿腹,總之是個極好的人。

    念及此,她的心臟怦怦悸動,雙頰薄染了層緋紅,女兒家不為人知的心思莫過如斯。

    “郎君,您為何擱這兒杵著呢?怎的不去找慕府的兩位娘子聊天呀?”

    認出這聲音是莫維唐隨侍的仆從,慕菲淼堪堪踏出的腳步微頓,忙豎起耳朵偷聽。

    “如今我同菲淼與芳漪理應保持些距離,畢竟她們一個已經行過笄禮,一個半年后將準備行笄禮。我也早早行罷加冠禮,有些男女大防還是要時刻謹記著。”

    “郎君既說起這個,小人倒是在府內耳聞到一點風聲,郎主似乎有意與慕府結親,從慕府二位娘子中為您娶一位賢內助。”

    “這個消息可屬實?”莫維唐的嗓音中仿佛含著莫大驚喜。

    “嘿嘿,小人不敢全部擔保,但看郎主非常喜歡慕府二位娘子的模樣,約莫有九成的可能會促成莫、慕兩家的婚事,而且兩府一旦聯姻于生意上更是強強聯手。”

    “那你可曾聽說,父親他更屬意慕府的哪位娘子?”

    此言一出,慕菲淼的心像被人一把抓揉住拋舉在半空中,無著無落,緊張到屏住呼吸。

    “依照郎主事事以郎君您的喜惡為先,肯定是您喜歡二位娘子中的哪一位,他便會為您求娶哪位,就是不知您喜歡的是大娘子還是二娘子?而小人……總感覺慕大娘子她似乎對您有那么點意思。”

    短暫的沉默,令慕菲淼不由自主地捉緊袖口,凝神屏息。

    “寄書,看來你最近的膽子是益發大了,這事關女子閨譽,豈容你在此亂嚼舌根子!”

    “郎君莫氣,是寄書不好,寄書知錯,請您寬宏大量不計小人過。”

    “罷了,這次暫且放過你,以后要記得管住自己的嘴巴,況且我已有傾慕的人。”

    “莫非是慕二娘子?如此倒與郎君您很相配,二娘子生性溫婉善良又同您一樣,皆身為府內的嫡出,簡直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不能再相配嘍!”

    被人明晃晃戳中小心思,莫維唐拂袖,背過身子佯作惱色,“擅琢磨主人心思的本領屬你最強,但別忘記這里是慕府,一切謹言慎行!”

    “是!”寄書嬉皮笑臉回了聲,復道:“這天色也不早了,郎君您不是說要送二娘子一件禮物嗎?咱們還是快些去罷。”

    一串窸窣腳步聲已離去多時,慕菲淼全身無力地倚靠在一塊凸出的假山石壁上,仿佛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般,逐漸滑落跌坐到地面,仰望天際的明眸空洞無神,浸滿淚水和悲傷。

    她微微闔眼,任由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兩只手一點點攥緊繡紋華麗的袖口,終是忍不住崩潰情緒啜泣出聲:“為什么!為什么啊!”

    為什么傾心戀慕的郎君,喜歡的卻是自己的嫡妹?為什么他對自己一丁點的情意都沒有?為什么大家眼中只能看得到芳漪?

    撕心裂肺的痛苦盤踞心尖,她面對假山用力鑿捶拍打,好像要一股腦發泄出多年來全部的不甘和委屈,猛力發泄完一通。

    她垂目失魂落魄地覷見遍布著傷口的手掌,倏忽咬緊了下唇,直至泛出絲絲觸目的血痕,疼痛一點點牽扯神經,在嘴里嘗到了血腥味后,才放了自己一馬。

    “為何你們一個個都喜歡慕芳漪,蓋因她誕生時百花齊綻,是祥瑞之兆?而我誕生時天降流火,是災厄之兆?”

    充血的瞳孔布滿瘋狂癲色,心底的積怨猶如無數只小蟲般不斷啃噬,憶及過往種種,舊時妒怨重現于腦海中,她緊攥著手掌,任由尖利指甲刺破皮膚,卻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痛楚。

    恨、怨、妒、嫉四者共同折磨著她,逐漸腐蝕了那顆尚有良知的心。

    種種積壓,就好似一座亟待爆發的火山,于彈指間盡數噴發出滾滾巖漿,終究是湮滅了僅存的理智與親情,如同曙光徹底被黑暗吞噬,恨意在心底瘋狂滋長,猩紅了雙眸。

    “我慕菲淼誓要讓你們付出代價,你們欠我的,我要一分一分連本帶利討的還回來!”

    又是一季繁花盛開的月份,慕府二娘子慕芳漪即將迎來十五歲的及笄之禮。

    與之同時,莫府家主莫慷意欲在及笄禮上,為其子莫維唐求娶芳漪,盼望兩府親如一家,同甘苦共進退,互為臂力。

    因莫府事先將意欲求娶的消息透給慕府,故而慕府三位大家長特意聚在一塊兒商榷這樁婚事。

    身為寶塔尖子上的老夫人雖早已不主持府務,但說話的份量仍是重中之重,她啜了口清茶,蒼老的面龐流露出慎重之態。

    “莫、慕兩府倘若能結為親家,在彼此的生意上自是錦上添花好處多多,況且維唐那孩子人品心性亦是個不錯的,二娘嫁給他定吃不了什么委屈,不過……”

    正講著,她的話鋒突兀一轉,“自古以來,結親是締兩姓之好,如果雙方均是心甘情愿結成夫婦,日后的生活定是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如果其中一方殊無情意,日后生活怕會起了齟齬,即便有一方能夠大度包容,可是日久天長下來難免不會寒了彼此的心呀。”

    聞言,慕成瀚與杜若淺微微皺了眉頭,“您的意思是……”

    老夫人慢悠悠扯開嘴角笑了一笑,堆疊著皺紋的眼角彎起個弧度,“這樁婚事固然好,但你們夫婦還應該詢問詢問二娘的意思,興許會得出個不一樣的結果。”轉眸看向兒媳婦,對其搖首輕笑:“生意上的大小事情,大郎他素來處理得妥妥當當,而有關后院之事泰半是摸不準分寸,這樁事還是交給你來料理,畢竟母女連心。”

    杜若淺頷首,“是,請阿家放心。”

    怡芫閣內,使女們穿著新制的春衫,各自忙碌著手上的活計。

    主屋斗拱廊檐下,三名衣著鮮亮的使女手持細長銀簽眉開眼笑地逗弄著精致鳥籠里的雀兒,屋前葳蕤花樹底下還有兩名長相清秀的使女坐在繡墩子上打絡子,靈巧的雙手飛快穿梭,不一會兒絡子便出了個大致形狀。

    由婆子使女簇擁進怡芫閣內的杜若淺,抬目瞧見使女一個個兒都不在屋子里頭好生伺候,俱在外面呆著也不生氣,只無奈搖了搖首,揮退一眾奴仆,自己單獨往閣樓后行去。

    行了不多時,但見一座掩映于高樹茂草后的小木屋正秀拔矗立著,鼻端驀地嗅到陣馥郁怡人的香氣,使杜若淺的心情不由開朗許多,腳步也益發輕快。

    屋前空地上橫橫豎豎躺著若干個麻布袋子,里面分別散發出不同的香氣。

    屋前的一側空地,搭建起兩架專門晾曬東西的高架子,兩名使女正挽起袖子忙碌著,聽到背后傳來窸窣腳步聲不由踅身觀望,繼而低眉順眼喚道:“夫人!”

    二人福身施禮,引著人至了樹蔭底下清涼的犀角簟上安坐,設上燕幾和憑幾奉上一盞澤蘭香飲。

    恰好她有點口渴,伸手便端起了飲子啟唇微抿,一線香醇氣息順喉入腹,面龐染上絲絲柔和的笑意,向使女詢問道:“二娘在香室里頭呆了多久了?”

    “從卯時初刻用完朝食,便進入香室,后就再也沒出來過。”

    唉,這孩子……

    杜若淺輕嘆一聲,目光巡脧了一圈周遭環境,早知如此當初便不該建造這香室,讓她鎮日癡迷于香道,見天兒的鼓搗香料,平素只知提煉制香攏著一堆香花香草過日子。

    香室緊閉的門扉突然打開,從屋內步出了一人,那人手里緊握著兩個陶瓷小罐,身上是一襲素色棉布裙衫,烏鴉鴉的發絲用了根絳帶緊緊綰著,白凈面孔掛著嫣然笑意,“阿娘你來了!快看,我又新煉制出了兩味香!”趨步走向樹蔭處,挨著杜若淺跽坐下來,獻寶似的將其中一個陶瓷小罐略微啟開絲縫隙,擱到她鼻下,“阿娘,這香味如何?”

    芳漪瞧著母親,面帶殷殷切切的期待神情。

    看到女兒好像又長高了些,杜若淺不禁微微一怔,這才想起她們母女二人似乎有段時日不曾見面了。

    平日里她一面要處理府務,一面要教導已及笄的大娘一些東西,實在無暇騰出身顧看著二娘,而在潛意識中二娘身邊伺候的奴仆皆是盡心盡力挑不出什么錯誤。

    加之有她夫君和阿家的寵愛,二娘十分愜意自在,平素又沉迷提煉制香,一年里頭有大半年時間都在家中,甚少踏出門,她很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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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這里的‘阿家’釋義為婦人稱夫之母。也就是稱呼婆母的。

    第20章 設詭計

    對比之下,失了王氏這個親母的菲淼,便是實打實的孑然可憐。

    杜若淺憶及王氏臨終前氣若游絲地攥著自己的手,低低懇求的言語和自己的承諾,重心自然而然就偏移到了大娘的身上。

    不知不覺中竟是忽視了二娘的成長,她內心泛起酸澀,對女兒的愧疚之意盈滿肺腑,不忍拂了那難得的興致,闔目細細嗅聞,半晌后目露笑意,中肯品評道:“氣味著實怡人,有一點花之芬芳在其內卻又不失文雅之氣,那一點點摻雜的絲縷沉靜微澀之意,堪稱畫龍點睛之筆。”

    她隱約辨出其中有兩三味是平日慣用的香料,其他所用香料便不敢確實篤定。

    芳漪抱著陶瓷罐子,難掩歡欣神色,“阿娘,這個香是我研究一年之久才制出的,正好可以在十天之后廣豐樓的雅會上,拿出來同別人斗香。”

    時人尤熱愛香道文化,一般文人雅士和宗室貴胄聚會席間定少不了一項“斗香”,大家伙各攜名香比試優劣,分出個高低勝負。

    因香道的興盛上至皇室下至黎庶無不喜香愛香。

    藩國商人至長安城開設的香鋪亦深受歡迎,更令一些身處閨閣的女兒家們,得到一種新的解悶子的方式,閑來無事購置些香料提煉制香,誰家舉辦雅會攜香而至比上一比,若能拔得頭籌定是聲名大噪。

    別的暫且不提,就說這些年來因芳漪熱衷香道,把東市和西市的香鋪逛了個遍,購置了不少名貴香料,但總覺不夠。

    是故,疼愛女兒的慕成瀚不惜耗費重金托人自藩國舶來珍貴香料供她擺弄,而慕府旗下本就經營著的香料生意也進一步擴大到了藩國。

    一堆堆珍貴香料源源不斷輸送進香室,芳漪邊鉆研香譜邊提煉香料,制作出的香拿到雅會上倒是有好幾次拔得頭籌,使長安城那些個郎君小娘子一股腦兒蜂擁至慕府的香鋪購香。

    不光是受出身門閥士族和宗室貴胄的人喜愛,連藩國專營香料的商賈也上門重金求購,一來二去這京畿地區的香料生意幾乎都由慕府壟斷,成了全國數一數二經營香料的大戶。

    同時,也使慕府在香料生意上獲利不菲。

    “你呀你,鎮日一門心思鉆研香料,也不嫌累。”杜若淺點了點女兒的鼻子,口吻無奈:“前些時日,我瞧花園子里頭種的杜鵑、蘭花又少了大半,定是你給摘了去提煉制香罷。”

    芳漪尷尬地笑了笑:“一切都逃不過阿娘的法眼,這不是外頭的鮮花鋪子被我采購一空,其他花仍在運輸路途上嗎,我想著花園里有現成的就摘了些用。”

    她之所以用花需求如斯之大,提煉制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制些氣味新穎的面脂、口脂、頭膏等等。

    “罷了。”杜若淺握著女兒的手輕輕一拍,柔和的目光在她面容上轉了個圈,感慨道:“慕家有女初長成,不知不覺間吾兒還有半月將行及笄禮,真真是時光如梭,仿佛昨日仍是小小嬰孩眨眼間便長成亭亭玉立的模樣。”

    正敘著,她漸漸濕紅了眼眶,“阿娘在你這個年紀,便已同你父親訂下親事,如今就快要輪到為你訂親,為娘這心中竟有萬般不舍。”

    “訂親?”芳漪歪首,微微瞠圓眼睛,眸中迷茫一覽無余。

    “沒錯,你莫伯父有意在及笄禮上替維唐向你提親。”

    在女兒巨大的沉默中,杜若淺啜了口飲子,輕聲詢問:“你可心儀維唐那孩子?”頓了頓,仔細觀察著她的神情,隱約窺得眉梢眼角間掛著的兩分抗拒之色,心思驟然一動,復問:“那么你可心儀月家的月桓?”

    握住陶瓷小罐的手不由地一緊,芳漪斂睫,抿了抿唇,不自覺挺了挺跽坐著的身軀,螓首撥弄著小罐蓋頂垂下的流蘇,聲如蚊吶:“可是月桓有很多表姊妹,她們好像都很喜歡他。”

    上回她受邀前往月銘山莊做客碰見了月桓的幾位溫氏表姊妹,她們一個個的恨不能時刻黏在書房門口,反觀月桓倒像個若無其事的人,拾掇拾掇便帶自己出門游玩。

    “既然你對月桓有這份心思,阿娘也就不多說什么,至于他的表姊妹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因為月桓的母親于昨日來信,信中內容是想為自個兒的兒子向芳漪提親,且鄭重其事許諾下某些事情,足夠讓她放心把女兒嫁給對方。

    望著女兒明媚的顏容,杜若淺打算把月家來信求親的事暫且按下不講,撫了撫她削瘦了許多的臉頰。

    她自袖內掏出張薛濤箋擱于幾案上,“你阿耶昨日又從藩國進了一批香料,約莫后日就能運到香室中,且仔細看看此次新至的都有什么香料罷。”

    翻開薛濤箋,芳漪喃喃讀出聲:“訶黎勒、冰片、蕪荑、石蜜……”益發興奮的神情彰顯著她的欣喜,微抿著嘴,悄悄牽住母親的衣袖,糯糯笑道:“這些正好都是我急需要用到的香料,多謝阿耶阿娘!”

    “同我謝什么謝!今日難得你阿耶清閑無事,你同你阿姊便陪我們兩個一塊兒用午食,晚食則到壽安堂陪著你大母她老人家一起用。”

    “好。”

    留槿閣中大敞的雕花窗外,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信鴿撲扇著翅膀落進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