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顯宗幾次欲言又止。

    顧顯宗雖是顧九卿的生身父親，此刻卻猜不透顧九卿真實的想法，剛?cè)胝涯显杭庇谕张窒硐灿嵉拇蠛眯那椋陬櫨徘渥矫欢ǖ膽B(tài)度中蕩然無存，甚至心生忐忑不安。

    難道顧九卿不滿意皇家賜婚？

    想到施氏指責(zé)他不顧女兒的意愿，顧顯宗心里咯噔一下，暗自祈禱，女兒千萬不要對賜婚有任何不滿，萬一不愿意，他可拗不過嫡女的性子，甚至打心底發(fā)怵，以當(dāng)今圣上對這門婚事的重視程度，自己一個小小的忠毅伯更是擔(dān)待不起。

    不同于顧顯宗的坐立不安，施氏的焦慮更多來源于這門親事是不是女兒意愿，能不能讓女兒后半輩子平安幸福？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九卿終于看完了，他慢慢合上圣旨，隨手將圣旨擱至一旁。

    散漫的態(tài)度全無對皇家的敬畏，尋常女子面對皇家賞賜，必是感恩戴德，更不要說皇帝的兒子要娶你做新婦這種潑天的榮耀富貴，在顧九卿這里卻是無動于衷。

    桌案上的玉石翡翠、金銀器皿等賞賜之物，亦是不屑一顧。

    顧九卿漫不經(jīng)心地看一眼，便收回了視線。他眉眼低垂，黑羽鴉的睫毛垂落恰好遮住眸底一閃而過的懨戾。

    顧顯宗眉頭狠狠皺起，自己在朝堂上承蒙圣上夸贊兩句便覺臉上有光，是天大的榮幸，自家嫡女卻是這般大不敬。

    顧顯宗下意識就想訓(xùn)斥兩句，可對上顧九卿那張冷漠的面孔，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憋屈半天，只擠出一句話：“你和康王的婚事，依為父看來，極好。”

    施氏不滿地瞪了一眼顧顯宗，說好了先詢問顧九卿的意思，結(jié)果顧顯宗倒好，直接拿父親的身份給女兒施壓。

    施氏剛要說什么，卻聽得顧九卿道：“好在何處？”

    顧顯宗見狀，心頭一喜，立馬分析的頭頭是道：“康王天家貴胄，品性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一表人才，待人接物寬宏豁達，有容人雅量，于朝中頗有建樹，備受朝臣稱譽，其母華貴妃后宮地位僅次于中宮，榮寵萬千，十余年圣寵不衰，你嫁……”

    顧桑暗暗翻了個白眼。

    如果康王的品性真像顧顯宗說的這般好，在得知男女主的事后，難道不該秉承君子風(fēng)范主動退出么，可他后面做的那些爭風(fēng)吃醋的事……

    嘖嘖嘖，真是豁達，真是有容人雅量？

    本想說顧九卿嫁康王是高嫁，但想到顧九卿在燕京女子當(dāng)中也是獨一份的出色，顧顯宗停頓了一下，不無驕傲道：“康王配我們顧家女，綽綽有余！你非高嫁，康王亦不是低娶，你與康王乃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顧九卿面色無波無瀾：“當(dāng)真是……甚好！”

    顧顯宗從始至終都沒從顧九卿臉上看到類似于喜的表情，他試探性地問道：“真的滿意？”

    施氏皺眉，狠狠地剜了顧顯宗一眼，對顧九卿說道：“九卿，不必顧慮你父親，也無須顧慮我，更不必考慮顧家，如果你覺得皇家的婚事不好，非你心中所愿，你一定要如實告訴娘。”

    如果女兒不愿，她愿意豁出性命幫女兒悔婚！

    瞧瞧！施氏對女主可真是沒話說，女主對其母卻是……

    顧桑暗自搖頭。

    顧九卿從一堆賞賜物件中挑出那枚龍鳳呈祥玉佩，手指隨意勾著玉佩上的絲絳帶子：“沒什么不滿的，就這樣罷。”

    顧顯宗心情大好，誰料下一刻便被驚得魂飛魄散。

    細長的絲絳帶劇烈晃動，價值連城的玉佩起起伏伏蕩漾出好看的弧度。

    顧顯宗雙眼大睜，看得心驚膽戰(zhàn)，生怕顧九卿手一松，玉佩就墜地破碎。

    “九、九卿，你小心些，皇家信物損毀不得。”

    顧九卿仿若未聞，手一揚，龍鳳玉佩便被拋至桌邊，他的聲音淡漠無比：“父親說笑了，我自有分寸。”

    顧顯宗小心翼翼地將玉佩往里面一推，眼見著玉佩安然至桌子中央，劇烈跳動的心臟終于落于實處。

    顧顯宗干巴巴地說道：“為父自然知曉！既然，你沒有異議，即刻進宮謝恩！”

    原本擔(dān)心顧九卿面圣時說出不恰當(dāng)?shù)难哉摚踔廉?dāng)眾拒婚，這才過來敲打提醒女兒，現(xiàn)下知道嫡女并不反對，自是大喜過望。唯一美中不足之處，自己這個父親似乎毫無威信，說是敲打提醒，結(jié)果倒像是被嫡女牽著鼻子走。

    即使顧九卿沒有任何反對意見，施氏卻未見半分喜悅，反而心里憋堵的發(fā)慌，顧九卿那樣子哪像有尋常女子面對嫁郎君該有的歡喜和羞怯。

    施氏喉頭哽咽：“九卿，我知道你是為了顧家著想，你不必委屈自己。若真不愿，母親會幫你，母親一定會幫你。”

    顧九卿輕飄飄道：“母親，你多慮了。誠如父親所言，那康王殿下不是極好么？”

    一頓，又道：“抗旨拒婚，可是殺頭大罪！”

    施氏一滯。

    見施氏總拿顧九卿不愿說事，顧顯宗有些惱怒：“夫人，女兒都說了沒有意見，你這是做什么！非要顧家滿門的性命搭進去，你才滿意么，女兒明明可以富貴榮華一生，做甚非要擋了女兒的錦繡前程，難道女子低嫁就能一輩子平安順?biāo)欤俊?/br>
    十二年前的事，雖讓顧顯宗心有余悸，但他不認為，同樣的噩運會再次降臨顧家。

    嫡女的才華，品貌，心計，普通門第的男子可拿捏不住。

    連他這個當(dāng)?shù)模笺肋@個女兒。何況，那些平庸無能的男子。

    這一點，顧顯宗自信比施氏看得更長遠。

    施氏就是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輕易就被十二年前的禍?zhǔn)聡樑铝恕?/br>
    顧桑知道施氏只是不愿女主卷入權(quán)力之爭，可施氏并不知權(quán)力是女主最向往之事。

    她默默嘆息一聲，伸手握住施氏的手，輕聲道：“母親，我信大jiejie，你也要相信大jiejie！”

    施氏動了動唇：“相信？”

    相信什么？相信十二年前的權(quán)力傾軋不會發(fā)生在顧九卿身上，相信顧九卿能在權(quán)利漩渦中平安活到老，還是相信這本就是顧九卿發(fā)自內(nèi)心愿意的？

    顧桑用力點頭，擲地有聲道：“對，相信大jiejie，無論何種境地，都會過得很好。反正，我是無條件相信大jiejie的聰明才智！”

    古代女子婚事本就身不由己，就算女主不入皇室，誰又能保證千挑萬選的男子就一定好呢。

    施氏就是過于cao心女主的未來，擔(dān)心這擔(dān)心那，才無法心平靜和，失了平日的威嚴果決。

    顧九卿深深地凝了顧桑一眼，唇角輕勾，隱約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施氏抬眼之際，恰巧看到那抹一閃而過的笑容，當(dāng)即一愣，隨即無力道：“也罷！”

    顧桑歪頭盯著顧九卿的臉，眼珠一動，忽然問道：“大jiejie臉色不太好，可是生病了？”

    顧九卿面上膚色泛著病態(tài)的白，不是往日的白皙剔透，同上回靜安寺泡溫泉藥浴時的面色極為相似。

    顧九卿睨她一眼，淡淡地嗯了聲。

    顧桑心里有了計較，正欲說什么，卻被施氏接過話頭：“山中下雨，你大jiejie受了點風(fēng)寒，身子不大舒服。”

    顧桑面帶關(guān)切，一疊聲地問道：“大jiejie瞧過大夫了嗎？吃過湯藥……”

    陡然觸及顧九卿幽沉如墨的目光，顧桑肩膀一顫，麻利地閉上了嘴巴。

    顧九卿輕飄飄地掃向顧桑：“聒噪！”

    施氏看看顧桑，又看看顧九卿：“九卿，你身子不便，不如明日……”

    顧顯宗一聽，頓時急了：“何需明日？本該昨日進宮謝恩，女兒已經(jīng)耽擱一天，再耽擱一天，可說不過去，怠慢皇家旨意，若被有心人治個大不敬之罪，可是得不償失。等女兒從宮里回來，請個大夫好好給女兒診治一番。”

    顧九卿淡淡道：“大夫不必請了！”

    施氏知道顧九卿嫌藥苦，最不耐煩吃藥，也知道顧九卿性子執(zhí)拗，便道：“如果風(fēng)寒久不痊愈，還是要適當(dāng)吃些湯藥！”

    顧九卿點點頭。

    諱疾忌醫(yī)？不愛喝湯藥？

    女主是不愿自己中毒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

    中了毒卻要隱瞞？是什么時候中的毒，因為什么中的毒，中毒的背后緣由因果，恐怕才是女主隱瞞的真正原因。

    女主最后登上帝位，想來毒應(yīng)該是解了。

    顧桑想的入神，沒發(fā)現(xiàn)顧顯宗和施氏何時離開，當(dāng)發(fā)現(xiàn)只剩自己和顧九卿時，心里突地一下，她抬眸對上顧九卿幽深的目光，心下沉的愈發(fā)厲害。

    “大jiejie，你要進宮一趟，我就不打擾你了。”

    說罷，逃也似地轉(zhuǎn)身。

    眼前一花，顧九卿錯身擋在她面前。

    逃跑的速度太快，顧桑來不及停下，猛地撞到了顧九卿身上。

    她捂住撞疼的鼻子，嗚咽一聲：“大jiejie？”

    她仰著頭，看著比她高出許多的顧九卿。

    顧九卿則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壓迫感十足，他的手按壓在她肩上，顧桑恍然覺得猶如千斤重，身子不自覺倭下去寸許。

    他的目光如利劍射向她，聲音透著徹骨的寒冰：“好meimei，你倒是會給我找事？”

    “什、什么啊？”顧桑聲音發(fā)顫，仍不忘無辜地眨眨眼睛。

    “你說呢？”

    顧桑欲哭無淚：“我、我沒有要說的，哦，有有有，祝大jiejie和康王殿下百年…….好…….哎喲，好疼。”

    肩膀一痛，顧桑忍不住叫出聲，疼的眼睛瞬間紅了起來。

    她想罵娘！

    女主這手勁兒，哪兒像是中毒生病的樣子。

    彼時敵強我弱，顧桑再不敢賣弄小心機，可憐巴巴地望著顧九卿：“大jiejie，我疼，真的好疼，我真的不敢亂說話了。”

    顧九卿冷笑一聲，卸了手中力道，卻沒松開，骨節(jié)分明的手依舊放在顧桑肩上。

    他慢條斯理地揉捏了一下她的肩膀，隔著綿綢衣料，掌心下是溫香軟rou。

    顧桑目露驚悚，捂著鼻子卻不敢吭聲，怕女主再次下黑手折磨自己。

    顧九卿視線從顧桑的肩慢慢移至臉上，待看到她捂鼻子的手，指尖瑩白如玉，襯得指縫間滲出的血跡異常醒目。

    他挪開她的手，黑眸瞥見鼻間的鮮血，擰了擰眉，隨即掏出一張雪帕遞給她：“有血，擦擦。”

    顧桑看著手上刺目的血跡，這才發(fā)現(xiàn)鼻子竟然撞出了血。

    嗐，剛才被嚇得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她接過雪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鼻間的血跡，方才垂著腦袋小聲說道：“謝謝大jiejie！”

    “謝？”顧九卿頓覺好笑，眉梢略挑起，又須臾斂眉，“說說看，我不在的這幾天，瞎捉摸出了些什么？”

    “沒，沒啊。”顧桑打哈哈，“大jiejie說不必練字，我沒事時就到昭南院逗逗長命，其它的也沒做什么呀。”

    顧九卿像是被她糊弄過去了，一副頗好說話的樣子：“沒什么便沒什么。”

    稍頓，他的視線緊緊纏繞著她，語氣幽幽的：“且不知我不在的這幾天，meimei可有想我？”

    顧桑手指驟縮，猛地攥緊染了血的帕子，對上顧九卿幽暗晦澀的目光，小幅度埋下頭，聲若蚊音：“沒……自是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