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40節
佳雯撤回身子,抬手朝后面揮了揮,轉身進了電梯。 梁昳回頭一望,方才自告奮勇收拾餐桌的周景元正雙手插兜倚在門邊。她一恍神,仿佛他原本就該在那兒,在那兒等她回家。 第47章 落日第兩百零七秒 馮美茹跟梁家川戀愛半年后,被機械廠派去外省學習,為期一周。走之前,廠里統一訂了往返的車票,梁家川跟她約好回來時去火車站接她。一周后,馮美茹坐上回海城的列車,由于前方即將途經的城市突降暴雨,列車不得已暫時停靠。這一停就是大半天,等到列車恢復運行已是八個小時后。 火車晚點,馮美茹無法聯系梁家川,從最初的焦急漸漸平復下來,推斷他在火車站能打聽到列車延誤的消息,接不到人自然會回家。當馮美茹終于下了火車,走出出站口,卻看見有人拼命朝她揮手。 那個人不是別人,是梁家川。 整整八個小時,或許更久,他比遠行歸家的人還要風塵仆仆,終于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梁昳降生之前的戀愛細節,如果不是她問,馮美茹不會主動提起,到底是兒女私情的一面,即便是面對親生女兒也難為情。 愛情的生發或許是從令人心神蕩漾的悸動開始的。當馮美茹見到梁家川朝她不住揮手的那刻,梁昳猜她一定是感動的,感動到愿意和這個男人走進婚姻的城堡,并且對未來充滿期待。 憧憬和期待給人希望,即使只是很短暫的一個瞬間。 比如眼下,梁昳回身望見周景元的這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母女一脈相承的緣由,梁昳望著周景元等在家門口的身影竟生出些無端的虛幻期待。 幾步路的距離,她不自覺腳步混亂,落在周景元眼里的全是她陡然燒紅的臉頰。 “佳雯說了什么?”門邊的人截住一味往家沖的人,“你臉紅成這樣?” “太熱啦!”梁昳撇開他的手,脫掉毛開衫。 “不是說了我的壞話心虛?”周景元隨她踏進玄關,闔上了門。 “我有什么好心虛的?”她瞥一眼衣帽架,忽然改了方向,將開衫扔去沙發,“為什么不是你反省反省自己有多‘壞’?” “我壞?”剛剛反客為主做了兩道菜還收拾了桌子的周景元抄起手,不氣反笑,“你……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被安上“罪名”的梁昳索性坐下跟他掰扯:“我怎么不用你就朝后了?” “一個小時前還夸我好呢,這會兒就讓我反省自己的壞了。”周景元控訴她,語調委屈,“還有……” “還有什么?你一次性說完。” “還有,我能大大方方把你介紹給家人,你為什么不能?佳雯可以和你mama吃飯,我為什么連個座兒都討不著?” 梁昳沒料到mama的一頓飯會讓周景元怨念如此久,哭笑不得:“你就這點兒氣量?” 周景元“哼”一聲,算是默認了。 “小周總什么飯吃不著呀?”梁昳掩面失笑,笑他小孩脾氣,“還說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你翻舊賬的本事也不遑多讓。” “翻舊賬怎么了?”周景元不服氣,依自己平日的性子,一件舊賬就夠他做文章了,可到頭來,“還不是沒記你的仇。”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的大人大量咯?” “感謝倒不必了,能容我說幾句話就行。”周景元拉了她身旁的椅子坐下,半米左右的距離,敞著腿,將將把人框在自己的勢力范圍。 梁昳想倒茶喝,直覺水可能涼了,揭開壺蓋準備去加水, 不料被熱氣撲了面。 “小心燙,”周景元拉她一把,“剛添的熱水。” “哦。”不僅添了水,連茶杯都重新涮洗干凈。梁昳抬手倒了兩杯,遞一杯到周景元面前,“你說吧。” “你先答應我不生氣。” 梁昳看著他:“那你還是別說了。” 周景元倒樂了:“你的氣量還不如我。” “知道別人會生氣還要說的話,叫作‘沒分寸’。” “涉及我的專業,不說我會憋死的。” “那就憋著,”梁昳毫無同情心,“看看會不會死。” “你——好狠的心……”周景元幽幽怨怨地瞥她一眼,再環顧四周,似懇求般,“我非說不可。” 梁昳抿一口茶,放好寬口杯,托著腮靜等他的后話。 “你到底從哪兒買的這些家具?” “家具?”梁昳的手指敲了敲餐桌,又側身點了點她倆正坐著的餐椅,不明就里卻也老實回答,“網上買的啊。” “什么品牌?” “沒注意,反正挑順眼的、價格合適的買的。”梁昳自認為選得不錯,不論是家具顏值還是板材質量都過關。 “餐桌角有一塊顏色不勻,應該是清漆抹得不夠;椅子有好有次,次的那兩把大概率是次等木料貼皮的。” “啊?”梁昳起身敲了敲自己坐的這把靠背椅,完全看不出任何問題。 “還有那個餐邊柜……”周景元起身走過去,拉開柜門,指給她看,“說實話,我是第一次見有人把膠條胡亂敷在玻璃后面的。” 梁昳也走過去仔細看,不知道什么膠一條條地糊在木頭和玻璃的接縫處。 “不用測我就知道含膠量肯定超標了。” 只關注家具顏值和結不結實的梁昳確實沒仔細檢查過柜門,此刻也犯了難:“那怎么辦?都用這么久了,也沒法退貨了。” “你收貨的時候都不驗一驗嗎?”周景元越看越氣,索性關上門,眼不見為凈。 “驗了啊,沒色差,沒磕碰,拉合也沒問題。”梁昳直起身來,小聲辯解,“其他的你讓我看,我也看不懂。” “那你可以找看得懂的人來幫你看啊!”周景元實話自己家就做家具的,隨便找個人來驗下貨都不會出這么多問題,“不知道是哪個學藝不精的竟然切出這樣的門邊條,我倒回去十年也比他切得好!還用破膠水來固定,鑲板釘都被他嚼沒了嗎?” 周景元多少年沒見過這種爛手藝了,或者說他打小就沒接觸過爛手藝的木工——周家幾代木工全靠手藝吃飯,絕不從自家出瑕疵貨,更不要說發展到遠星家具廠后,對手藝和品質的把控有多嚴格了。 外行看不出那么多門道,梁昳的訴求很簡單,大差不差的,只要不影響日常使用就行。她懶得再折騰一遍,折中道:“好了,用兩年我就把它換了。” “這種貨色還留著干嘛?趕緊扔了,省得礙眼。”周景元說著,掏了手機出來,一邊撥號,一邊朝梁昳道,“要是讓老趙看了,非得把魯班像請過來,讓做柜子的人磕三個響頭謝罪!” 話落,電話也通了,他朝對面知會:“你去廠里叫兩個人過來搬柜子。”大概是對面搞不清狀況,他又補一句,“一個破爛餐邊柜。開個小貨車來拉,地址我發給你。” 梁昳聽明白他要做什么,伸手拉他:“你干什么!” 周景元掛了電話,偏頭看她。 “你把柜子拉走,我東西放哪兒?”梁昳皺著眉頭,怪他,“你別想一出是一出。” “就這么個爛柜子,你寶貝什么?” “再爛也是我花錢買的。” 周景元氣就氣在這里,材料不好、工藝不精、環保不過關,值不起價的東西買回來只能白瞎錢。 氣不順,自然口氣也沖:“眼前現成一個賣家具的,但凡你吭一聲,我能缺你個柜子?” 梁昳幽幽盯著他,問:“我為什么要吭聲?” 財大氣粗的人自然不了解梁昳當時的窘迫,信誓旦旦:“我全套好的給你配齊!” “對我來說,買哪家都是買,反正我……” “梁美麗,你是不是喂不熟?!” 時間漏了一秒或者十秒,兩相對望,周景元心虛地眨了眨眼。 梁昳先他一步出聲:“你……剛剛叫我什么?” “梁昳啊……”周景元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 梁昳嗤他:“你就這點兒膽量?敢做不敢當?” “有什么不敢的!”周景元混不吝地“哼”一聲,再叫,“梁美麗。” 梁美麗——周景元給梁昳的微信備注。 周景元理直氣壯地問她:“昳不是昳麗、美麗的意思嗎?” 對,是昳麗、美麗的意思,她的小名“麗麗”也取了這個含義。可,“梁美麗”這三個字……怎么聽怎么俗。 梁昳瞪他:“給人起外號這么幼稚的事,我以為只有小學雞才干。” “那你告訴我怎么喊?” 梁昳白他一眼:“你平時喊‘老師’喊得很順口啊!” “隨意喬叫的,你又不是我老師。”周景元渾然沒了剛才的心虛,嬉皮笑臉地討稱呼,“你想我怎么叫你?” 梁昳眼見著有人陰轉晴,小孩子般的嘴臉,沒好氣道:“隨你。” “真隨我?”周景元眼神清明,含著笑意逗她,“寶貝?親愛的?女朋友?老婆?”他挑眉看梁昳,大有“隨你挑一個”的架勢。 打蛇上棍的厚臉皮,梁昳見得不多,周景元絕對算翹楚。這個時候嬌俏害羞沒用,只有比他臉皮更厚才能治住他。 “你有資格叫哪個?”梁昳問他。 “我……”剛剛還氣焰囂張的人,頓時噤了聲,目光匯上她的,小聲嘀咕,“看你肯給哪個了。” 他坦坦蕩蕩地要,全憑她發落的架勢。 一身長袖仔褲的休閑打扮,即使剛做完家務依然清爽利落地站在梁昳面前,全然不見上次見面時雨水滴答的狼狽相。 “這回不用換衣服了吧?”梁昳想起那一天,打趣他。 周景元打量自己,不解:“換什么衣服?” “周景元——”梁昳叫他,不是揶揄打趣的“小周總”,也不是普通尋常的“你”。 她看他,目光灼灼,一如往常的冷靜,只有微紅的臉頰泄露了些許情緒。 周景元突然福至心靈,想起上次自己非要換身衣服才準梁昳說重要話。這件蠢事足足讓他后悔了半個月,而他這一次不可能再犯蠢。領悟到梁昳意圖的周景元第一次心發慌,手心全是汗,他斂了神色,強裝鎮定對梁昳說:“確定不要我來?” 兩人本就離得近,一個輕仰頭,一個微埋首,呼吸之間盡是彼此身上的氣味。 如同遠方飄來的清逸香氣再一次鉆入梁昳的鼻腔,連同初識的記憶遙遙而來,梁昳深吸一口氣,香氣變得淺淡,只余一絲,溫柔地沉入這一隅。 天色黯淡,滑入比當下更安靜的黑夜。 梁昳終是開了口:“我問你,你要誠實回答我。”她看著他,肅然的表情,沒有半點插科打諢的情緒,“你是只想玩玩而已還是長久相處?” 周景元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也問她:“我看著這么不靠譜?” 梁昳搖頭:“雖然我不苛求一個絕對圓滿的結果,但如果你只是玩玩就算了。”她頓了頓,似乎在籌措字詞,又像是下定決心,“想交往就拿真心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