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六百秒 第26節(jié)
“親戚?” “對,所以我姐也是他姐。” 梁昳感覺自己探到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簡單,有點復雜,甚至可以用“棘手”來形容。她想及時打住,但又按捺不住自己一顆八卦的心,問:“是表弟嗎?” “算是吧,隔挺遠的。”周景元難得見她對誰有好奇心,饒有趣味地盯著她看。 梁昳覺出不妥來,趕緊聲明:“我只是單純好奇你們的關系,對他沒意思,你別瞎猜。” 周景元笑起來:“我說什么了?” “你不懷好意。” “我就看你一眼,怎么就被扣上‘不懷好意’的帽子了?”周景元簡直百口莫辯,只好使出殺手锏,“我還沒蠢到給自己亂添情敵的地步。” 果然,梁昳被他堪比直球的發(fā)言堵得偃旗息鼓,埋下頭喝茶,不再說話。 “你聽到了。”分外篤定的語氣,周景元看著她笑,“別著急拒絕或答應,你慢慢考慮。”說著,他拎著茶壺出去添水了。 回來時,他一手托著茶壺,一手拿著兩根竹枝做的釣竿,仿佛無事發(fā)生地問梁昳:“要不要釣小龍蝦?” “十月份還有小龍蝦嗎?”梁昳只知道夏天是盛產小龍蝦的季節(jié),即將入秋了,她非常懷疑這項提議的合理性。 周景元滿不在乎地說道:“賭一把運氣。” 他放下茶壺,分一根釣竿給梁昳,又去外面拿了一小碟切好的豬肝。他先幫梁昳把餌掛在鉤上,再示意她往前一點,把釣竿從竹圍欄的空格中伸出去。 梁昳沒釣過魚,也沒釣過龍蝦,完全是門外漢。周景元動作熟練,看起來就是個中好手。她老老實實依言照做。 “小龍蝦喜歡吃豬肝嗎?” “禽類的內臟會比較容易引它上鉤。”周景元跟她解釋。 梁昳想起小時候經常看機械廠家屬院里那些喜歡釣魚的人喂蚯蚓,問他:“釣魚不是常用蚯蚓做餌嗎?小龍蝦不能用蚯蚓釣嗎?” “也行,只是就吸引力法則來講,蚯蚓遠遠不如內臟誘惑大。” “那倒是,”梁昳點頭贊同,“如果有兩盤菜,我肯定也先吃喜歡的那道。” 周景元哈哈大笑:“你在跟小龍蝦共情嗎?” 梁昳也笑:“打個比方而已。” 兩人支著釣竿,輕輕說著話,方寸之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安靜,卻不是完全寂靜無聲的。 周景元沉浸在此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安寧與歡欣。他時不時側頭跟梁昳說話,看見她耳邊微微蜷起的發(fā)絲,像釣鉤一樣,勾著他的心。 打破寧靜的是周景元的手機鈴聲,他接起來,隨后拉起手里的釣竿。釣線和釣鉤帶出的水濺起來,落在梁昳的腳邊。她轉頭看他,聽見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 “我馬上回來。” 第32章 落日第一百四十六秒 梁昳在海城機械廠的職工醫(yī)院出生,從小上的是機械廠的幼兒園、子弟小學和中學,一路順順當當。正因為順當,一切都自然而然,所以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一件看起來微不足道卻始終充滿遺憾的事。 海城機械廠子弟小學每年都有春秋出游的慣例,一直持續(xù)到五年級,等到六年級會因為升學考試而取消出游。梁昳五年級的最后一次春游,坐大巴車行駛到目的地,參觀完景區(qū)后,同學們三五成群各自跟伙伴湊作一堆。要么將就景區(qū)的休閑桌椅,要么在草坪上鋪一張自帶的野餐墊,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管席地而坐,所有人都拿出自備的零食和餐盒,準備邊做游戲邊美餐一頓。 梁昳跟好朋友把野餐墊鋪好,脫了鞋坐上去,零食袋剛剛撕開一個口,天上就淅淅瀝瀝打起雨點來。大家沒當一回事,繼續(xù)聊天、做游戲、吃零食,嘻嘻哈哈笑作一團。誰知,雨點越來越密,也越來越大。老師趕緊招呼同學們收拾,大家手忙腳亂地把吃過的和沒吃的東西全部一股腦兒塞進包里,再跑去游客接待中心避雨。 原本是想等雨停了再繼續(xù)的,結果雨非但沒停,反而越下越起勁。看著收不住的雨勢,老師們決定帶孩子們返程。學生們聽到這個消息,哀嚎一片。然而,再大的不滿也無濟于事,出于對安全方面的考慮,老師們還是第一時間帶著所有學生坐車離開了。 來時有多歡樂,離開時就有多失落。梁昳跟同學們悶悶不樂地望著車窗外連綿不斷的雨絲,如同一首歡快的樂曲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所有對最后一次集體出游的美好期待和歡喜都戛然而止了。 只是,十一歲的梁昳不知道,在十五年后,她會再次感受到歡喜被中止的心情,像一桶被灌滿了的水,突然被潑出去大半,晃晃蕩蕩的,才覺出空來。但她這次的心情跟五年級那次不全然相同,因為她很肯定,這不是她和周景元的最后一次。 十五分鐘前,周景元接到章芩的電話,得知奶奶突然摔了一跤,撞到了頭,已經送進了手術室,情況不容樂觀。 他開著車在路上飛馳,不同于來時的暢快,此刻的他既著急又忐忑。 梁昳感同身受,交代他:“你一會兒路過第一個地鐵站就把我放下,不要送我。” 周景元看她一眼:“不行,我得全須全尾地把你送到家。” “你執(zhí)意送我,我和你都不會安心。事出從權,沒有什么比親人更重要。”梁昳情真意切,沒有絲毫假意。 借等紅燈的空隙,周景元瞥到日頭西沉的光線正悄悄地映在梁昳的側臉,橙色的光染黃了她額前的碎發(fā),一絲一縷彎曲著,從縫隙中透出斑駁的光暈。梁昳安靜地坐著,目光柔柔地落在前方。周景元焦躁的心一霎之間被撫平了,他得以從焦急中撥出片刻心神,欣賞眼前令人沉醉的夕陽和讓他著迷的人。 梁昳看一眼時間,再探頭看看前面排隊等候的車輛,回過頭來,剛好撞上周景元的目光。她眼帶詢問,語音上揚“嗯”了一聲。 “我本來計劃陪你在涼臺看落日的。太陽西下的時候,夕陽會從竹林中間透出光來,葉子一片一片泛著金色,湖水像被灑上了金箔一樣,波光粼粼的,特別好看。”周景元勉強彎了彎唇角,惋惜道,“可惜了。” 梁昳抿了抿唇,安慰他:“下次吧。”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周景元突然問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不等梁昳點頭,他緩緩說道,“你也是這樣拳拳真心,讓我很難不動容。” 周景元依言將梁昳在地鐵站放下,自己匆忙開車趕往崇新區(qū)人民醫(yī)院。除了喬婷婷陪周意喬返校外,周家人齊齊守著手術室外,章芩耷拉著腦袋靠在周澤安的懷里,聽見漸近的腳步聲,抬起頭。 “景元——”章芩發(fā)紅的眼眶瞬間涌出淚來。 周景元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問:“奶奶怎么樣了?” “醫(yī)生說情況很兇險,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當了一輩子醫(yī)生的章芩,見慣了生離死別,第一次慌了神,“你唐姨看著奶奶睡著了才出來的,我們在廚房準備熬銀耳湯,正在配大棗、百合、枸杞,聽見一聲響。我們趕緊沖進臥室,不知道奶奶什么時候醒的,自己起來了,人跌了跤,頭撞到了墻上,流了好多血……剛剛送來,醫(yī)生給她做檢查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她的腳踝骨裂了……景元,怎么辦啊?奶奶可不能有事啊!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說著,章芩的眼淚越流越多。 周澤安拿紙輕輕擦她淚濕的臉頰,寬她的心:“媽是自己摔的,你不要自責。” “我沒照顧好她,你說,我要是提前進去看一眼就好了。” “媽,誰都不愿意奶奶出事,這是意外,你千萬不要怪自己。”周景元握著她的手,一直沒有松開。 一旁的周景星聽見了,靠過來,對章芩說:“二嬸,景元說得沒錯,你不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要不是您找了醫(yī)院里最信得過的專家和教授來,我們現(xiàn)在還抓瞎呢!”周景文也出言安慰她。 想到還有一個跟mama同樣經歷這一遭的人,周景元朝四周張望,問:“唐姨呢?” 周澤安說:“都守在這兒沒必要,我讓她回家做點吃的備著,一會兒大家輪換著來。” 唐姨在周家多年,陪奶奶的時間最長,今天奶 奶遭了罪,她肯定難過又自責,周景元擔心:“她一個人在家會不會胡思亂想啊?” “余田送她回去的,一直陪著。”周景星說。 周景元點了點頭,稍微放了心。 “景文,你爸還在外面抽煙嗎?”周澤安發(fā)現(xiàn)大哥周澤恒還沒回來,發(fā)了話,“你看看去。” 自從妻子病逝,周澤恒過得越來越獨,只有闔家歡樂的時候才會露出為數(shù)不多的笑容來。再次踏進同一家醫(yī)院對他來說一定是艱難的,尤其是當自己的母親躺在手術室里生死未卜時,他不可能好過。所以借口抽煙躲出去,沒人會怪他膽小懦弱,因為是人就有軟肋,曾經他在這里失去了妻子,今天,他害怕又失去mama。 周景文二話不說,朝樓梯走去。 “大哥,電梯在這邊。”周景星朝相反的方向指。 “樓梯快。”周澤安加快腳步,跑起來。 好在手術順利,情況穩(wěn)定下來,余書荔躲過一劫,一家人的低落情緒總算回升一些。章芩的老同事幫忙聯(lián)系了專業(yè)護工,醫(yī)院里不需要這么多人照顧了。章芩仍執(zhí)意守在病房,周澤安由她去,只默默留下來陪著她。周景文叫上周景星、周景元一道回家,姐弟倆都想再待一會兒,讓大哥開車先送周澤恒回去休息。 沒過多久,唐姨拎著兩個保溫飯盒來了,送她過來的余田向周澤安和章芩解釋:“唐姨堅持要來看一眼才放心。” 章芩一見唐姨,眼圈又紅了,她接過飯盒,放在桌上,拉住沒忍住落了淚的唐姨,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沒事了,沒事了。” “遭這么大的罪,我真是……”唐姨哽咽著,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周景元站在一旁,插了話:“你們每天陪著奶奶,把她照顧得那么好,我們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沒有你們的話,我們別說安心工作了,連飯都吃不香。” “聽見了嗎?”周景星環(huán)住唐姨的肩,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你跟二嬸一樣,誰也不許怪自己。” “知道了。”唐姨拿袖子抹淚,招呼他們趕緊吃飯,“我簡單炒了幾個菜,你們趕緊趁熱吃吧。”說著,她打開保溫盒的蓋子。 周澤安和章芩吃飯的時候,唐姨陪在一旁,順便問起老太太的后續(xù)情況——什么時候能醒過來?什么時候能恢復?出院后要注意什么?有沒有禁忌?哪些食物對她的身體恢復更有利? 章芩大致做了回答,具體情況要等余書荔醒過來后,讓醫(yī)生檢查評估之后才能確定。 周景元、周景星和余田下樓去,在住院部樓下的長廊找了空座坐下來。 周景星端著飯盒叫周景元:“來吧,吃兩口。” “沒胃口,你吃吧。”周景元這時很想抽支煙,看看四周的禁煙標志,遂作罷。他伸手從褲兜掏出手機,埋頭給梁昳發(fā)了條消息報平安——奶奶沒事了。 周景星看他一眼,隨口問道:“梁老師?” 周景元想也沒想,“嗯”一聲。 周景星沒再往下接,只問他什么時候回去。 “你吃完飯先坐余田的車回去吧。”周景元揣回手機,望了望住院樓,道,“估計唐姨一時半會兒不會走,我等等,跟她一起回。” 周景星瞥余田一眼,沒說話。 周景元對余田說:“你送二姐回去。” “好。”余田應下。 周景星吃完飯,跟著余田走到停車場。余田拉開副駕駛的門,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不知從何開口。 等她坐進車里,余田關上門,再繞回駕駛位,發(fā)動了車子,開上回家的路。 這是第一次,周景星在余田的車上沒有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安靜得如同不存在一樣。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眼神直愣愣的,沒有太多生氣。 他不自覺蹙起了眉。 “不用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周景星不知何時轉過頭來,瞥他一眼,“我今天沒心思逗你。” 第33章 落日第一百五十秒 國慶假期結束的第一天,梁昳得到消息,貸款終于批下來了。于是,跑銀行、支付尾款,等三、四日后,資金從監(jiān)管賬戶劃入房主賬戶,過戶手續(xù)一應交割清楚,她終于拿到了鑰匙。 拿到鑰匙,房子真正屬于她了,梁昳立刻通知事先預定家具和家電的賣家發(fā)貨,同時將剩下的錢轉回mama的那張卡上。 馮美茹很快打了電話過來:“不是讓你自己留著嗎?怎么又給我了?” “佳雯的錢已經還了,剩下的我用不上。”梁昳解釋。 “叫你拿著就拿著嘛,不聽話。”家里不是沒條件,馮美茹不想女兒過得緊巴巴的。 梁昳知道m(xù)ama是心疼自己,笑著說:“我怕自己大手大腳幾下就揮霍光了,你先幫我存著,等我需要的時候你再支援我。” “行吧,你用錢一定找我,別像這次買房子似的去找別人開口。”馮美茹想到房子,問她,“房子的手續(xù)都辦妥了吧?真不準備重新裝修了?” “都辦妥了。房子是新的,人家裝修好了一天都沒住過,不用費那個神,直接搬進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