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港 第20節
顧影像一個走在街上的路人,突然被天外的隕石砸到頭,頭破血流,大腦嗡嗡作響。 她混亂地搖著頭,“你在說什么……一定是搞錯了……” 聶西澤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里有火焚一樣的痛苦。 所以怎么會不痛苦? 他來去如風,他冷眼旁觀。他是南美的雨北歐的雪,他有最聰明最精密的大腦,也許一百年后,他會被寫進教科書供人瞻仰。 可既然讓他無限接近于神,又為什么還要讓他以身入世、體味感情這件磋磨心腸的事呢。 顧影被他的眼神擊敗,身體xiele氣,無力地閉了閉眼。 病房內安靜得像是真空,只有監護儀嗡嗡的運作聲。有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氣壓正在蔓延,只能是來自于當下唯一的局外人。 沈時曄冷冷沉沉地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在嘲弄誰,“這些話,一定要當著我的面來說?” “你可以走,不看不聽。這些話,本來也不是說給你聽的,大哥。”聶西澤直起身,平靜地看回去。 沈時曄沒給他眼神,目光放在顧影臉上,如天網密不透風將她籠罩。 他要她的一句話,去或留。 顧影說不出口,也不敢看他的臉色,沉默地撇過臉。意味更冷的一聲笑,像冬天河面的浮冰割著耳膜。沈時曄神色晦暗不明,在她漫長的沉默中,終于移步后退一步,擰開門把。 鎖芯彈響一聲,她下意識地攥住手心,手背幾乎用力得成了青白色。 他腳步身,目光直視看他。 他們的母親是雙胞親姐妹,這么近的血緣,讓他們的身量身形十分相似,不分伯仲,然而兩個人的氣質完全不同。 一個是高堂之上的君主,一個是浪跡天涯的游俠。 為聶西澤帶路的潘師良戰術性咳嗽,“少爺是回香港參加第四季度的董事會。” 聶西澤冷笑,“哦,香港開會,開著開著就到澳門來了。” 沈時曄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坐下,長腿交疊,“我竟然不知道,我人在哪里,還需要你的允許。” 即便聶西澤極力隱忍,也被他這種態度逼到咆哮出聲,“在我女朋友面前,你的確需要我的允許!” 顧影剛剛狠狠哭過一場,精神與身體都極度困倦,耳朵像隔了層膜,說話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對空氣中的劍拔弩張一無所知,直到聶西澤這高聲的一句驚醒了她。 她哽咽一聲,還沒搞懂他們在吵什么,眼淚先慣性地掉了下來。 沈時曄語氣一沉,“她情緒不好,你一定要現在跟我吵架?” 聶西澤:“……” 媽的。這位現在跳進珠江是不是能讓整個粵港澳大灣區的人都喝上綠茶?? 但他完全占據道德制高點,聶西澤無話可說,大步跨到病床前面,帶著一股低氣壓,去摸顧影的額頭,“有沒有發燒?” 顧影剛想搖頭,沈時曄就先于她開口,“燒過,已經退了。” “有沒有見心理醫生?她需要創傷后干預。” “看過了。” “那個李……錯亂的小機器人,搖著頭語無倫次,“可是、可是,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歡的?” 創世的神愛教授和女朋友連做實驗都要手牽手抱在一起,不知道聶西澤是在像教小孩一樣手把手在教她。 教她反抗,教她不屈服,做她的象牙塔,讓她相信前路還有一片凈土。 她以為這份友誼會是永遠的,可是為什么也變了呢? “聶老師,你對我恩同再造,為了這份情義,你對我說什么、索要什么,我都不會拒絕。”顧影微笑,一滴眼淚從眼角滑到高高揚起的唇角,“只要你向我開口。” 為她這句話,聶西澤眼里的光漸漸地暗淡下來。半晌后,唇邊綴了濃重的自嘲,“顧影,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跟我談情義。” * 半夜,顧影又燒了起來,半埋在枕頭里的小臉一片粉紅。醫生過來給她換好點滴,一出病房就把聶西澤和沈時曄訓了一遍,“不是說過不能刺激病人嗎,你們兩個男人怎么還惹人家姑娘哭呢?” 快退休的老醫生百無禁忌,也不管面前兩位是哪位太子哪家少爺,沒什么好聲氣地攆人,“有你倆在這里礙眼,人家姑娘好不了一點。走走走,有多遠走多遠。” 沈時曄有十幾年沒過這種和兄弟一起挨罵的體驗了,但醫生畢竟是醫生,手握權威拿捏著顧影的小命,他就什么話也沒說。氣壓極低地瞥了聶西澤一眼,先行步入了消防通道。 聶西澤在后面,隨手推上了安全門。 通道內沒有燈,只有泛熒綠的標識,兩個人的五官神態都藏在陰影下面。 聶西澤從衣袋中翻出一盒煙,倒過來磕了兩磕,遞給沈時曄一支。 沈時曄沒接,“你什么時候學會了抽煙,我竟然不知。” “有一陣了,在南美很難不碰煙草。”聶西澤輕吁一口氣,“我在南美的時候,你們就有瓜葛,是不是?” “比那更早。” 聶西澤呵了聲,“知道我那晚在顧影電話里聽到你的聲音,是什么心情?” “我當時的心情并不比你好多少。” “當然。”聶西澤聳一聳肩,“你也不喜歡自己看中的東西在別人手里,可惜顧影不是個物件,不能被推來讓去。趁現在沒有外人,我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沈時曄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讓他暢所欲言。 聶西澤夾著煙,隔煙霧望向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你會害死她的。” 沈時曄陷在暗影處的女人,在港澳回歸之前,她就敢于離開香港北上遠嫁,后來丈夫因私人飛機失事而早逝,她也沒有改嫁。顧影非正式地見過她一次,是在聶西澤的公寓偶然遇見了,因為聶家特殊的背景,她穿著打扮得十分低調簡樸,但有些東西是隱藏不了的,比如她的談吐,氣質,還有因為養尊處優而顯得格外細滑平整的臉。 聶夫人極力低調都尚且如此,那么穩坐香港貴婦頭把交椅的沈時曄的母親又是什么模樣,實在無法想象。 “我是沒看清,”顧影開玩笑,“只看到她手指上的鉆石,好閃啊。” 聶西澤擰著眉有些心不在焉,沉默片刻,問她,“三哥在跟別的女人談婚論嫁,他有告訴過你么?” 游艇全速向日內瓦湖深處駛去,離湖心越近,湖水的顏色就越深。顧影坐在船舷旁邊,揚起的浪花有些濺到了裙擺上,她垂著眼,“這種事,他為什么要告訴我?我已經說過一百遍,他的事情跟我沒關系。” 說來說去,無論是之前,還是今天在機上,她都是那么咬死了,和沈時曄撇清關系。 聶西澤忽地笑了笑,“顧影,我知道你今天不清醒,但我真想不到,你連跟他玩的游戲規則都還沒搞懂。” 顧影皺眉,“誰在跟他玩——” 聶西澤打斷她,“他準備結婚,同時又向你示好,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么?” “我……” “他們香港人納個二房三,面色難辨,“荒謬。” “是不是荒謬,你心里清楚。你是第一順位繼承人,你身邊的女人,有名分沒名分的,都過不了太平日子。但我和你不同,”聶西澤攤了攤手,如做學術報告一樣客觀嚴謹的姿態,“我是富貴閑人,一來什么家族責任都有大哥在前面頂著,二來家里對我的婚姻早就沒有什么指望,顧影跟著我,未來就是供起來的二少夫人。” 沈時曄盯向他,瞇了瞇眼,“都說你不管事,沒想到這些事情你能想得這么明白。” “有關顧影,我不能不明白。既然你也贊同我的話——” 聶西澤向前走了一步,越過沈時曄身邊,在扶手上碾滅了煙頭。空氣中剩余的那一點紅光漸漸地熄了,他自黑暗中抬眼,“兄弟妻不可欺,從今往后,我們可以達成這個共識,對嗎?” 第19章 chapter 19 雖然醫生強烈要求顧影靜養一段時間,但她還是執意馬不停蹄上了返程的飛機。 十三個小時的航程,她假寐、看書、聽空乘小姐聊天,就是不和聶西澤面對面獨處。 行程后半段她終于睡著了,醒來時飛機已經落地。空乘打開艙門,從英吉利海峽吹來的寒風涌入艙內。在等待舷梯就位的時間中,聶西澤開口問,“你打算再也不跟我說話?” 顧影默然裹緊外套,下忽然停了停,背身問,“西澤,生在這樣的家庭里,還能遇到她這樣的人,你說,你是不是有點幸運過了頭?” 聶西澤輕微地牽動嘴角,“我不否認。” 咔噠一聲,是病房的門沉重地開了又合,雙層牛皮制造出的厚重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在長廊盡頭。 顧影的心底也隨之沉沉地一擰,五臟六腑都擰成了一團麻花。 “聶老師,告訴我你在開玩笑——” “你知道我從來不開玩笑。” 顧影像一個編程,似乎把弟弟梨花帶雨的女友擁在懷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實在是很有控場的本事,再不妥當的事情,由他來做都顯得合理。 “三哥,”聶西澤咄咄逼人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英國回中國不比南美近多少,而沈時曄的動作竟然比他快這么多,并且,看起來完全控制住了局面。即便這里是港澳,沈家的心腹之地,這也不是一件小事。 沈時曄從床邊起半張臉擋在風衣領口內。 他垂眼盯著她,“我們連朋友也不能做了,是么?” “我不知道。”顧影閉了閉眼,“我需要一些時間……” “好。”聶西澤的語氣比海風更冷,“但是記住,我們還沒有分手,你依然是我的女朋友。” 顧影明白他的忌憚,但她沒有告訴他,這其實是多此一舉。因為那天之后沈時曄再也沒見過她,隔了數日,一位助手代為送來一封辭退函,告知她今后不一聲,“你把他想得很好,是因為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該睜大眼睛看看,我這位哥哥對待女人是一種怎樣隨心所欲的態度。” “我說過,那跟我沒關系。”顧影眼神回避著他,語氣硬邦邦。 “有沒有關系,恐怕由不得你。” 顧影還想再說什么,被胸口吊著的氣啞了嗓子,茍著腰壓抑不住地一連串咳嗽。 副駕駛的法籍技師撥起儀表盤,從前方起身,向她遞過用行軍壺盛的溫水。法國人見不得女士受委屈,在聶西澤身邊坐下,拍了拍他的肩頭,“be o her.” * 直升機降落在日內瓦湖邊、勃朗峰腳下的一處湖畔莊園。這里是全世界最好的度假地,湖光山色,全年宜居,且毗鄰銀行業中心,既避世又可出世,東亞最頂級的權貴們最偏好在冬季來到這里休養,聶西澤家的長輩也不例外。 從停機坪出來,是一棟黑曜石砌的尖頂房子,一位穿靛青色一步裙的中年女士等候在拱頂的長走廊邊,朝聶西澤鞠了鞠身子,恭敬地問候,“二少。” 聶西澤用熟稔的語氣問她,“mama起了嗎?” “起了,正和沈夫人在涼亭喝茶。” “姨媽也來了?”聶西澤腳步一頓。 “是,昨天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