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與仙人掃落花 第102節
毛色駁雜的小狗瞬間軟了身體,然而毛發柔軟的觸感和身體的溫度仍在, 江顧隨手將尸體扔到了地上, 同那無數尸體混在了一起, 掩在寬袖中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了幾下, 神色晦暗不明。 伴隨著幻境碎裂的“咔嚓”聲響起,地上的尸體全都化作了點點亮光,消散在了江顧面前。 與此同時,幻境之外。 江篆看著水鏡之中一臉漠然的江顧,輕嗤一聲:“聽說他在江家分的山中養了一園子靈獸, 在重煉道心的幻境中最在意的竟是條狗, 還真像他父親,一樣的難成大事。” 江殷重的臉色卻有些凝重, 他并沒有接江篆的話, 而是看著江向云水鏡中的那個乞丐模樣的人緩聲開口:“這個叫陸離雨的人是個魔修?” 幻境中的陸離雨穿了身破破爛爛的袍子, 披散的頭發中辮了幾根小辮墜著骷髏,那糟亂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只露出了猩紅的眼睛,他蹲在劍上笑得陰森怪異, 江向云的劍卻停在他的頸側遲遲落不下去。 即便他的身后已尸骨成堆。 “父親息怒, 這個陸離雨的確是個魔修,但向云對他絕無半分情意, 而是幾年前不慎被這混賬種上了情契,無論如何都解不開,一旦殺了他向云也會喪命。”江篆眼底閃過幾分狠色,拱手道:“此次父親出關,我正準備向您稟報此事,想請您出手,向云的前途在望月大陸,是絕對不會跟這些不入流的魔修有牽扯的。” 江殷重看向了已經進入第二層幻境的江顧,沒再出聲。 江篆緩緩放下了手,看著水鏡中江顧,臉上閃過陰翳,“父親,就算江顧有本事能洗掉他那些雜靈根,但是單靈根與先天的天純靈根是云泥之別,如今他還能堪堪追上向云,可一旦踏入真仙境,他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江殷重哼笑了一聲:“我還用你教?” “父親息怒。”江篆立馬要跪,卻被一道靈力輕飄飄地托了起來。 “向云這孩子無論是天資還是心性,都是我心目中的江家繼承人,不然我也不會費盡心力將他送去望月。”江殷重道:“當年江淵我也不過是起了愛才之心隨口一說,事實證明他這一至也不堪大用,江顧這孩子能替向云保駕護航也不算埋沒。” 當年江家內部比試,江殷重不過對奪魁的江淵說了句可堪大用,待他一閉關江淵這支便絕了人,江顧找回來時若不是江殷重恰巧出關,怕是也進不了江家大門。 不過這都是些往事,父子倆早已默契不提。 “兒子明白。”江篆看著拼死殺了那魔修的江向云,“只是父親,不知道這第二重幻境是什么?” “帶著記憶重煉道心易,但失去記憶全靠本能戰勝心底的欲望卻難。”江殷重望著水鏡中的兩個少年,“孩童至純,少年至性,第二重幻境他們要戰勝自己心底的欲望,有些或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他頓了頓,看向江篆,“篆兒,你可知每次有多少人折在第二重?” 江篆搖頭。 “每次江家家主繼任,候選者百人,他們都是平澤大陸中的佼佼者,能順利活下來的不過五指之數。”江殷重道:“既生為人,最難克服的便是欲望。” “向云一心修煉,從未恣情縱意。” 江殷重搖頭,“飛升本身,就是最大的欲望。” —— 松綏秘境內。 江顧看著水鏡中少年模樣的自己,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在做什么。 “阿尸,在做什么?你父親在喊你。”一道溫柔的女聲忽然從他身后響起。 江顧猛地轉頭,就看見了個清姿卓絕的女子,她穿著一襲月白衣裙,笑著站在門口,他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娘?” 顧清暉走到了他身后,替他束起發,親昵地捏了捏他的臉,“快去,不然你父親要罰你的。” “好。”江顧點了點頭,抓起桌上的劍起身,御劍飛向了高空。 冷風吹得他有些恍惚,他敏銳地察覺到有哪里不對,卻在看到江淵的時候煙消云散。 江淵是個容貌極俊美的男子,他同樣穿了身月白衣裳,負手站在林中,竹葉落在肩上,他隨手一拂,對江顧露出了個溫柔的笑,“阿尸。” 江顧的腳步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步,卻又生生止住,本能地戒備握住了手中的劍。 江淵笑著抬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昨日小林子練功又偷懶,我罰他在那里扎馬步呢,你要去陪他?” 江顧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少年模樣的江林正氣鼓鼓地在塊巨石前扎馬步,那雙細長的狐貍眼看見他倏然一亮,“江顧!你給我過來!” 一條雪白蓬松的尾巴從他身后的巨石前耷拉下來,優哉游哉地晃蕩了幾下,江顧心中一動,抬眼便看見了體型龐大的赤雪,它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高傲又矜持地看了他一樣,搖了搖尾巴。 “他們仨天天黏在一起,分都分不開。”顧清暉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挽住了江淵的胳膊,沖回頭的江顧笑:“阿尸,快去找他們的。” 江顧往前走了兩步,倏然拔劍回身,劍光閃過,正對他笑著的顧清暉和江淵倏然瞪大了眼睛,身首慢慢分離,倒在了血泊里。 “江顧你瘋了嗎!他們是你爹娘!”他身后的江林大叫著沖了過來。 江顧頭也未回,一劍捅穿了他的脖子。 鮮血濺到了雪白蓬松的毛上。 江顧垂眼,便看見了蹲在他腳邊的赤雪,它既不過分親近也不過分疏離,也沒有對他大開殺戒驚慌失措,更沒有追問他原因,似乎無條件地支持他一切的決定。 江顧攥了一下劍柄,手指微動,似乎是想伸手摸摸它的耳朵,哪怕這些虛假的東西很危險,但他也好像只是動了那么分毫,下一瞬那只漂亮又威風的靈獸也倒在了血泊中。 他還是沒想起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但他潛意識里便知道不會有人再喊自己阿尸,更知道自己沒有朋友,也永遠不會再有真心喜歡的靈寵。 比起眼前所見,江顧更相信自己。 果不其然,面前的尸體全都化作了流光,緊接著畫面一轉,周圍的環境化作了昏暗無光的破敗房間,稀疏的月光透過破敗的窗戶灑進來,他看見了衛風。 記憶依舊沒有回籠,他只知道衛風應該是自己的徒弟,但是當對方俯身吻下來的時候,他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少年的唇只差一點便能碰到他,卻停住了。 他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緊緊盯著江顧,似乎是在辨認,一條漆黑黏膩的鬼紋試探地碰了碰他的耳后,像是確認了什么,激動得纏住了他的脖子,下一瞬,衛風便扣住他的后頸吻了上來。 江顧才發現自己不能動,這里不是他的幻境,而是衛風的。 但只要他拼盡全力,是肯定能有辦法脫身,江顧皺起了眉,卻被少年身上熟悉的氣息擾得心煩意亂,一時間準備殺招的手停頓了半息。 只這半息,便叫幻境中的主人得了先手。 衛風吻得青澀又生疏,卻橫沖直撞帶著不管不顧的莽氣,他拼命地汲取著江顧胸腔中的空氣,身上的鬼紋蠕動著纏繞在江顧身上,他看似乖巧地摟著江顧的脖子,那些鬼紋卻放肆地把江顧身上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歡夢香的味道充斥著整個狹窄的房間。 江顧手中靈力攢動,強行破開了身體堵塞的經脈,手中的靈力化作匕首,從衛風背后正中他心口,鮮紅guntang的血澆到了江顧頸間,染紅了他半張臉,將他眼角展翅欲飛的朱雀神燙出了淺淡的金色。 衛風呼吸一窒。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但還是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手,冰涼的指腹按在了江顧眼角的朱雀神上,不輕不重地揉了一下。 他咧嘴沖江顧笑,撒嬌似的埋怨,“師父,都怪這幻境太厲害了……我都……分不清楚到底是你還是我自己的幻覺……都怪歡夢香……” 他這樣說著,低下頭舔走了江顧唇間的血。 guntang急促的聲音灑在耳邊,江顧準備拔刀時聽見了衛風的哭聲:“師父,好疼。” 江顧染血的手微頓,耳邊的呼吸忽然一停,衛風了無生息地趴在了他身上,一只手還緊緊攥著他沒有拿刀的那只手。 江顧松開匕首,抱著具血rou模糊的尸體躺在在冰涼的月光里,然后將手掌覆在了衛風的后頸上,抹掉了那幾條快要消散的鬼紋,聲音冷淡卻眉頭緊皺,“蠢貨。” 當然會疼。 第98章 松綏幻境(六) 這是衛風自己的幻境, 他死了幻境自然破了,江顧眼前一陣眩暈,而后便處在了云海中。 云海之中白茫茫一片,似乎有數不清的身影在其間攢動, 鳳凰蒼龍游走其間, 只是全都帶著金光讓人看不清晰,仙樂奏鳴, 花路鋪階, 聲勢浩大地雷鳴閃電似在慶賀, 熱鬧非凡。 “恭賀仙君飛升——”萬千呼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江顧定下心神, 想不起半分往事,他神情冷淡地看著周圍熱鬧的場景,感受中體內澎湃無限的靈力,甚至有種自己動動手指頭便能騰云駕霧的錯覺。 錯覺? 江顧看著云中璀璨的霞光,緩緩瞇起了眼睛。 雖然他從未飛升過, 但他總覺得飛升根本沒有這些浮夸聒噪的陣勢, 而且應該有一道……門? 這想法對江顧而言著實有些莫名其妙,但他還是更相信自己的本能, 在一條蒼龍模樣的東西朝他飛來時, 果斷出了劍。 龍吟聲頓時直沖九霄。 周圍熱鬧的歡呼聲倏然一靜, 而后化作了數不清的聲音圍繞在江顧耳邊。 “仙君,你飛升了。” “江顧,你為什么斬龍?你可知斬龍在九重天是重罪!” “仙君,你難道不想飛升嗎?” “殺妻證無情道飛升, 仙君您的道心無人可破。” “江顧, 還不速去領罪!” “江顧,你忘記修煉多年吃的苦了嗎?” “你為了活下去生啖你母親血rou, 親手斬斷你父親最后一縷神魂,為了逃命拋棄了你的靈寵赤雪,煉化了你的好友江林,殺了你的親徒衛風……你不就是想要飛升么?你現在做到了,為什么還在猶豫?” “來吧,來加入我們,從此以后你就是不老不死的仙人,再不會受人間苦楚。” “仙君,往前走,前面就是你所追尋的大道。” “從此以后,不會再有任何存在可以主宰你的命運。” 江顧手中的長劍還在滴血,落入云中飛快地消散不見,丹田中的靈力在翻滾沸騰,一道金光落在了他的額間,仿佛是天道對他的認可,周圍安靜地只有他自己的喘息聲,一聲比一聲沉重,一聲比一聲急促。 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周圍的聲音瞬間變得更大更加具有蠱惑性,但他始終沒有再邁出第二步。 “門呢?”江顧忽然開口問。 周圍的聲音倏然一靜。 “門?” “什么門?” “哪來的門?” 周圍的聲音嘈雜哄亂,江顧神情冷淡地扯了扯嘴角,剛準備再次出劍,忽然被人從身后一把摟住了腰,后背貼上了個溫熱的胸膛。 “師父,別信。”衛風沙啞的聲音貼在他的耳朵響起,他呼吸急促,像是從什么地方跑過來一樣,氣息不穩,帶著guntang的熱意,“他們都在騙你。” 江顧沒有回頭,只是眉頭緊皺,心中涌上了股煩躁,“你又跟進來做什么?” 他問完這句話自己都愣了,畢竟他完全不記得之前都發生了什么。 “我……”衛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委屈,“我死不了有什么辦法。” 江顧在先斬幻境和先斬衛風之間猶豫了一瞬,衛風便抓緊了他的手,數不清的鬼紋纏繞到了他的手臂和長劍之上,猛地一揮,面前的紛雜的幻境便轟然而碎,甚至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現實中的松綏樓忽然從地基根部蔓延出了無數細小的裂紋。 原本顯示著江顧和江向云的兩面水鏡全都陷入了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