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顧安沒回來，他讓人帶話回來，說是跟著陳老出差去了，一同出去的還有崔小波。

    難怪，崔小波今天沒回來，清音剛才去前院，除了還在打架的，戰(zhàn)火未熄的柳老太和清慧慧，就是崔小波隔壁的楊家也不在。

    “這家人也是有點奇怪，剛開始搬來的時候說姓李，我還說跟我們大院的老李頭一個姓，怎么后來又說是姓楊。”顧大媽打掃完衛(wèi)生，摘下圍裙，順手掛到門后，“我看啊，是那戶姓李的人家分到的房子，又轉(zhuǎn)租給姓楊的這家吧。”

    清音也覺得大概是這樣，廠里分房因為分的都是很小很緊張的房子，有的人家已經(jīng)在別的地方有住處，就會把杏花胡同分到的房子轉(zhuǎn)租出去，私底下再賺一筆。

    這種事廠里也管不了，沒辦法管，清音更不會管。

    “那戶姓楊的，我也只見過他們家老人，好像叫楊大媽，你在廠里見過沒？”

    “沒有，估摸著也不是書鋼的職工。”

    倆人聊了會兒去，清音就帶著魚魚睡了，顧安這次出差是臨時安排的，也不知道哪天才會回來，她就干脆把三人蓋的厚被褥收起來，換了一床稍微小點的，自己蓋著方便，魚魚則是蓋她自己的小狗被子。

    這都是顧mama用那臺縫紉機給她做的，什么小狗被啊，小熊貓被啊，各種花色形狀拼接在一起的百家被啊，她自己會根據(jù)心情換著蓋。

    早上時間一到，清音就習(xí)慣性醒來，早春的清晨還冷，再加上被窩里有個暖烘烘胖乎乎的小丫頭，她是真不想起床啊，這被窩太舒服了。

    這不，清音剛把顧小魚被子拉好，她自己立馬順著一裹，裹成個小蠶蛹，奶聲奶氣問：“mama太陽落山就放學(xué)喔？”

    “乖啦，小機靈鬼。”親一口，這才來到外間。

    顧mama已經(jīng)做好早飯，是白米粥和一點咸菜，灶臺上還溫著一鍋大碴子粥。平時小兩口不在家吃中午這頓，顧mama一個人都是吃粗糧，細糧都省著給顧小魚吃。

    清音勸了幾句，見老人家就是要吃粗糧，也沒辦法，她總不能把粗糧搶過來倒掉，老太太節(jié)省習(xí)慣了，吃點粗的也不是壞事，只要他們年輕人在的時候她跟著吃細糧就成。

    白米粥已經(jīng)熬得又香又軟，清音趁熱喝上兩碗，“安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誰知道呢，你說他一天天的咋就這么忙，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上兩份班，當(dāng)多大個領(lǐng)導(dǎo)呢。”

    清音笑而不語，他可不就是上兩份班嘛。

    “對了，待會兒小魚醒來好好監(jiān)督她刷牙，媽你別啥都幫她干。”

    老太太訕訕的，這不是嫌小孩子慢嘛，笨手笨腳，半天刷不好，她這急性子可忍不了，天冷，早飯涼的快，等她磨磨蹭蹭弄好黃花菜都涼了。

    “別管她有多慢，先要能做，以后我會讓她加快速度。”

    交代完，清音趕緊出門，騎車順著胡同里的小路穿來穿去，趕到學(xué)校，后背出了身細汗，倒不覺得冷。

    已經(jīng)開學(xué)一個多星期，大一上期學(xué)的主要是中醫(yī)基礎(chǔ)理論和解剖學(xué)，這兩門是所有課程的基礎(chǔ)，所有人都聽得非常認真。她是踩著點走進教室的，劉麗云和林眉坐在第二排，絕佳好位置，還給她占了個座位。

    清音剛放下書包，倆人就湊過來，“一路上小跑著來的吧？”

    劉麗云還故意吸了吸鼻子，“香汗淋漓。”

    清音在桌子下掐她腿，“正不正經(jīng)啊，劉大勞動模范先進個人紅旗手。”

    劉麗云疼得齜牙咧嘴，“別別別，我還沒嫁人呢，把我掐出疤來，會影響我婚姻生活的，我可不像你，老公孩子熱炕頭的……”

    林眉悄悄紅了臉。

    清音真覺得，劉麗云滿身榮譽稱號，怕不是她給自己評的，畢竟她經(jīng)常冒出一些不屬于這個質(zhì)樸年代的狼虎之詞。

    教解剖課的是一名中年女老師，四十來歲的樣子，非常干練，頭發(fā)盤在頭頂，一件白大褂洗得發(fā)黃，但穿在她身上就是十分爽利，好像剛剛熨過一樣。

    “你們是1班還是2班？”女教授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門就問。

    劉麗云作為最熱心的學(xué)生，大聲報告：“1班，我們班主任是鐘建設(shè)鐘老師。”

    誰知解剖老師卻忽然黑了臉，“坐吧。”

    林眉小聲調(diào)侃，“拍馬屁拍馬蹄子上了吧”

    劉麗云臉色有點點尷尬，但很快恢復(fù)如常，她的性格可不在意這種尷尬。

    “上次課已經(jīng)把東西分發(fā)給同學(xué)們帶回宿舍研究了，這節(jié)課我們就不再贅述，直接進入第一章的授課——運動系統(tǒng)解剖學(xué)。”女老師聲音冷冷的。

    說著，她走到一個玻璃柜子前，將蒙著的布拉開，里頭赫然是一具保存完整的骨骼，從顱骨到脛骨腓骨和足骨，齊齊整整。但顱骨那兩個深深的眼窩子，實在是嚇人。

    有的女女生已經(jīng)嚇得小臉發(fā)白，女老師當(dāng)沒看見，繼續(xù)侃侃道來：“運動系統(tǒng)由骨、骨連接和骨骼肌三種器官組成……”

    林眉也是被嚇得不輕，她雖然從小耳濡目染，但只限于從父母的只言片語中聽點八卦，學(xué)幾個專業(yè)名詞，真正的尸體就是五歲那年也沒見過啊。

    “好了，大家都來看看，我說的每一塊骨頭在哪里，都來看看。”

    劉麗云第一個沖上去，順便幫她倆占了兩個最佳“觀賞”位置，清音倒是真的不怕，這只是一具骨骼，都已經(jīng)處理干凈，上面不含一絲肌rou和血管的，也沒有白骨森森的感覺，所有骨頭呈現(xiàn)自然的米白色。

    有的膽子大的男同學(xué)，直接打開柜子，用手戳了兩下，一整具骨骼立馬就牽線木偶似的吱吱呀呀動起來，頓時又把幾個女同學(xué)嚇得哇哇叫。

    清音看了一會兒，中醫(yī)院校的解剖課不像西醫(yī)院校，也不需要進行現(xiàn)場解剖，主要就是看。

    一上午很快結(jié)束，中午三人一起吃食堂，林眉忽然小聲問：“你們聽說沒，我們宿舍還要來一個人。”

    “誰呀？哪個系的？”

    “就是咱們中醫(yī)系的，我那天在鐘老師的名單上看見，叫祖靜，因為家里有事請了一個星期假，估摸著這兩天就要到了。”

    “那看來咱們宿舍還是住不滿啊。”

    不過因為姚麗娜從沒在宿舍住過，平時只有劉麗云和林眉，倆人的關(guān)系倒是比旁人要更好些，清音也是能理解的，“正好安靜點，適合你倆學(xué)習(xí)。”

    “我看書頭暈，為了高考我看夠了，現(xiàn)在看見書就怕，我得休息幾年。”

    清音和劉麗云對視一眼，均震驚，這居然是乖乖女林眉說的話！

    在她們心目中，林眉真的就是那種典型的好學(xué)生，所以一開學(xué)選舉班委的時候，她就被大家推選為學(xué)習(xí)委員。

    “你不會是故意放煙霧彈，麻痹我和清音，然后你自己卻偷偷學(xué)習(xí)一鳴驚人的吧？”

    林眉臉一紅，“劉麗云你胡說什么呀！”

    清音憋笑憋到肚子痛，問：有個耿直的室友該怎么辦？人家想偷偷當(dāng)個卷王都不行！

    吃完飯，時間還早，清音就跟她們回宿舍午休，誰知剛進門，就看見自己下鋪居然多了一套鋪蓋，還坐著個長發(fā)女孩。

    “哎呀你好，你就是咱們的新室友祖靜吧？我叫劉麗云，她叫清音，她叫林眉，咱們一個系的，你啥時候來的？”

    祖靜很害羞，似乎話也很少，不怎么敢看人，“你們好，我剛來。”

    “吃過飯沒，我這兒順手多打了倆饅頭。”劉麗云身體壯實，吃的也多，饅頭本來是留著午覺起來加餐的。

    祖靜連忙局促地擺手：“我吃過了。”

    話音剛落，她肚子就“咕嚕咕嚕”叫起來，是那種餓了很久的空叫，特別響亮。

    祖靜的臉更紅了，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連忙抓起一本書，“我，我先去吃飯。”

    等人都走了，大家才發(fā)現(xiàn)這去食堂吃飯怎么不拿飯缸，而是拿本書呢？

    劉麗云還要追出去送飯缸，清音忙拉住她，算了，別讓她太難堪。

    很明顯，祖靜就是不吃飯，想要故意躲出去的。她一進屋就看見，祖靜的鋪蓋很薄，很舊，補丁摞補丁，一點不像冬天蓋的，里頭說不定都不是棉花，而是稻草。

    清音上輩子跟爺爺相依為命的時候，就是這么過冬的。

    這種滋味，只有窮過才會知道。

    劉麗云雖然也來自農(nóng)村，但她家境還是比較殷實的，自己又是壯勞力，應(yīng)該沒過過這種苦日子，至于林眉更加，她連知青都沒當(dāng)過，一畢業(yè)就被父母安排進省中醫(yī)院做臨時工，而且是在收費室的非窗口崗位，不用接觸病人，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的。

    一直到下午上課，清音再也沒見到祖靜回宿舍，倒是下午的課上，她發(fā)現(xiàn)祖靜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

    一天沒吃東西，居然還能撐到放學(xué)，清音是又佩服又心酸。

    她上輩子一直以為自己跟爺爺過的就是世界上最貧窮的日子，其實祖靜現(xiàn)在還遠未達到她當(dāng)年的水平。

    但就是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小姑娘還能在激烈的競爭下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這是何等的努力和毅力！

    這種女孩，才是最值得欽佩，最可愛的人。

    當(dāng)天晚上回到家，清音就讓顧mama明早蒸包子吃，面晚上發(fā)好，餡兒也是剁好的，雞蛋韭菜和豬rou白菜兩種，雞蛋和rou都放得不多，但韭菜和白菜便宜啊，再往里頭放點香油，那就絕了。

    顧mama難得見她有想吃的東西，樂顛顛的趕緊去揉面，“對了，小秦媳婦兒的身體怎么樣了？”

    清音有點頭疼，她這幾天一直在想這事，可毫無頭緒，“我過去看看。”

    秦嫂子的情緒還是很低迷，清音坐了會兒，忽然想起個事，胚胎質(zhì)量不好的話，也要考慮卵子和精.子兩個方面，“小秦哥，我給你把個脈吧？”

    小秦哥一愣，“啊對對，我怎么沒想起這個，說不定是我的問題，媳婦兒你別多想了，萬一是我的問題你就白難過了。”

    他倒是很樂觀，也很愿意把錯處往自己身上攬。

    但清音把了快五分鐘，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的地方，他的脈象平穩(wěn)而有力，比這個年紀的很多男性都要好。再一問夫妻生活也都是很正常的頻率和時間，雖然是男女有別，但清音臉不紅心不跳大大方方的問，小秦哥也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答，一點也不尷尬。

    主要是，兩個人目前都有同一個目標——搞清楚秦嫂子為什么滑胎。

    “怎么樣？是我的問題不？”

    清音搖頭，剛想說讓他過段時間抽空去醫(yī)院做個男科檢查看看，主要是查查小蝌蚪的質(zhì)量，忽然小秦哥想起什么，從桌子的抽屜里翻出一張紙來：“去年你嫂子喝中藥的時候，我也說去醫(yī)院查查是不是我的問題，你幫忙看看，有啥問題沒。”

    清音沒想到，小秦哥倒還真有心，這么多年沒孩子他不僅沒像這時代的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將鍋扣在妻子頭上，還主動去做檢查。

    “嘿，那年你嫂子第一次發(fā)生這個事的時候，我就去檢查過了，人家說沒問題，那報告單就讓我扔了。”

    好嘛，還檢查了不止一次。

    清音接過去，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雖然項目沒有后世的多，但也基本能反應(yīng)問題——小蝌蚪的質(zhì)量很好。

    既然不是女方，也不是男方的問題，那到底是誰的問題？清音一直想到第二天早上都沒想明白。

    “多拿幾個，你讀書費腦，吃不完就給同學(xué)分點，聯(lián)絡(luò)一下同學(xué)感情，年輕人在外面行走不比咱們老年人，拿著。”天一亮，包子出籠，顧mama塞過來滿滿一兜大rou包子，清音一看至少十幾個，趕緊拿出來幾個，只留了八個，“太多了也吃不完，媽你在家中午就別做飯了，餾一下就能吃，小魚隨便給她弄點吃的就成。”

    幸好，鍋里也還有很多，夠她們吃兩天的，不然清音光拿這八個都心疼。

    來到學(xué)校，她給劉麗云、林眉和祖靜每人兩個大包子，自己也吃兩個，還說是讓大家伙嘗嘗她婆婆的手藝，倒是誰也沒懷疑，直接吃了。

    清音不能單獨給祖靜，不然她不會接受。

    這不，兩個包子祖靜也只是小口小口的，非常緩慢的吃，等大家吃完兩個的時候，她才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就能包起來，留著下午吃，又能省一頓飯錢。

    她為自己這個決定感到高興，這樣一天還是能省不少錢的呢。

    不過，等離開大家的視線，她又開始焦急起來，欠的錢怎么辦？

    她之所以開學(xué)請假一個星期，是因為家里實在湊不出路費，能借的也借了，大姐甚至去大隊部下跪求書記，才給她借到剛剛夠的火車票錢，下了火車，她也沒舍得坐公共汽車，只能一路走一路問，花了一個上午才走到學(xué)校來，哪里顧得上吃東西。

    室友們都很好，很關(guān)心她，一直問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要不要幫忙，但她真的開不了口說是因為湊不出路費才請假。

    學(xué)校發(fā)的補助，她一直省著不敢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攢個整數(shù)，寄回去先讓大姐把路費還上。

    本來，考上自己心儀的學(xué)校，應(yīng)該是高興的，興奮的，可她心里卻壓著一座大山——錢。

    家里弟弟meimei正在上初中，也是要花錢的時候，父母年老體衰，工分掙不動，這么多張嘴只能指望大姐一個人，但大姐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生產(chǎn)隊社員，去哪里掙錢呢？

    祖家姐弟四個，祖靜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學(xué)習(xí)最好的，最好的是大姐，但大姐為了幫家里掙口糧，初中畢業(yè)就沒念了，一直是家里的老黃牛，今年知道她考上大學(xué)，無論如何也要求她必須要來上學(xué)，路費不夠先去借，剛把路費湊夠她就跟著生產(chǎn)隊會計出去買糧種了，趕不回來，但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她要好好學(xué)習(xí)，珍惜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