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趙彬忙把目光投向那女子,女子不望別處,一進來就沿東墻根,疾步朝前走去,背后垂至臀部的兩條長辮子,隨著走路擺來擺去,她走到靠主席臺那個討論組,站住了。鄭勇對趙彬說:“走,我們過去。” 兩人剛行幾步,縣政府辦公室的小張,從門外匆匆跑進來,喊了聲:“趙縣長。” 趙彬轉過身,小張近前,把一份材料遞趙彬:“王主任把這份材料寫好了,他說,你過目簽字后,要我馬上油印出來。” 趙彬接過材料,逐字逐行地看,看完,取下別在上衣兜的鋼筆,簽上名后,遞給小張。 趙彬轉身不見鄭勇,便獨自往前走,沒走幾步,看見鄭勇從主席臺方向,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鄭勇一走攏,就對著趙彬耳朵悄聲說:“快去,她在發言。” 趙彬忙隨鄭勇朝那邊走去,一面問道:“是哪個區?” “玉梅區。”鄭勇說。 走近玉梅區討論組,趙彬果見先看到的那個長辮子女孩,手里拿著筆記本,正精神煥發地站在火堆旁在發言:“……還有些地主,他們不甘心放棄剝削……” 玉梅區區長,見大家都望向他背后,就也轉過頭來看,原來是趙縣長和鄭副縣長站在他身后的,于是趕忙立起身。趙彬打了個手勢,示意區長坐下;見發言的人停下來,就笑著對她點頭:“你繼續講。” 鄭勇碰了碰趙彬,低聲道:“我過那邊去下。” 發言的女子正要接著講,忽然噼啪燃燒的柴火中,蹦出幾顆火星,濺落在她棉鞋上,她跺了跺腳,見火星沒抖掉,就趕忙彎腰“噗噗噗”地拍打棉鞋,直到把沾鞋上的火星,全拍掉后,才直身,將滑到胸前的辮子,往后一甩,接著發言說:“還有些地主,他們不甘心放棄剝削,不愿意把土地房屋分給貧苦農民,還搞打擊報復……如果這次,我被抽到土改工作檢查組,一定按領導說的去做……” 趙彬站在區長旁邊,望著篝火對面的女孩,見她上穿一件藍底碎花布棉罩衣,下著灰色布褲子;臉是略有點方的鵝蛋臉;眼睛雖不特別大,但卻有著很深的雙眼皮;鼻子又高又挺,像座小山聳在兩眼之間;她講話吐字清晰,聲音清脆。趙彬看到這里,指著女孩說:“你過來下。” 女孩見趙縣長突然打斷她的講話,不由得愣在那里了。 區長忙對女孩說:“小馮,趙縣長叫你,快去!” 圍坐火堆前的數十人,除區長外,都向女孩投去羨慕的眼光,都以為她講得好,引起領導重視了。女孩回過神后,也以為是自己講得不錯,趙縣長才叫她過去,他可能是要看她的發言稿;其實自己文化不高,為寫這篇稿子,中午休都沒休息,一直趴在招待所寢室的桌子上,寫了好久好久,才寫起,結果開會遲到了。女孩喜滋滋地轉過身,抬腿跨過長凳,從大家背后繞了過去。 趙彬微笑著向大家揮了下手:“你們繼續討論。” 趙彬往后退了幾步,然后站在那里,摘下上衣口袋的鋼筆,把筆帽擰開,扣在筆桿末端,再從兜里掏出筆記本,翻到空白頁;見女孩已走近,就一手握筆,一手托著本子,和藹地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馮寶珠。”女孩大方地說。 趙彬點頭記下,抬眼又要問時,見馮寶珠閃著漆黑的睫毛盯著他,就微微一笑,問道:“我的話,你聽得懂嗎?” “聽得懂。”馮寶珠一臉認真地說。 “好,我再問,你是什么成份?” “貧農。” “年齡?” “二十歲。” “住那里?” “住玉梅區蓮塘鄉石溪村。” “什么民族?” “苗族。” “苗族?”趙彬停筆,疑惑地問道,“你是苗族?” “嗯。”馮寶珠點頭。 趙彬含笑道:“你怎么說的漢語?” “我們家沒住在苗寨。” 趙彬唔了一聲,繼續問道:“家里有幾口人?” “就我和父母。”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木匠,mama做家務,有時干漆匠活。” 趙彬問到這里,合上本子,對馮寶珠說:“好了,你回座位吧。” 馮寶珠怔了下,隨即心里想,怎么就只問這些…… 趙彬望了眼神態有些天真的馮寶珠,抿笑著去了別處。 馮寶珠悵悵然地回到座位。 趙彬在禮堂轉了一圈,沒看見鄭勇,想著還要趕寫一份材料,就步出禮堂,朝辦公大樓走去。 縣政府大院,以前是一個資本家的宅邸,面積幾千平方米,四周用土墻圍著,院內正中間對著大門那棟二層樓房,現作政府辦公用;大門左邊那排木板平房,是領導的寢室;右邊的簡易房,是警衛員的住處;辦公樓后面的住宅房,分別設為工作人員的宿舍、食堂、招待所等,禮堂是新建的;與辦公樓正對著的院墻,有道小門,是通往縣委的。 趙彬沿一條兩旁栽著樟樹的甬路,來到辦公樓樓口,然后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板梯向二樓走去,到了自己辦公室門前,掏出鑰匙,把門打開;進來,走到屋中央,俯身拿起火盆架上的火鉗,把埋在灰里燃著的碳,一個個刨出來,又從旁邊竹筐里夾了幾塊木炭,交叉疊放燃炭上,隨后拿張報紙,來回煽,煽了會,見炭火熊熊地燃起來,就立起身,走到辦公桌旁,在椅子上坐下,拉開面前的抽屜,取出一本信箋紙,和一支不漏墨水的鋼筆,接著低頭在紙上迅速寫下“關于土改復查注意的幾個問題及建議”,寫好標題,筆尖下移,開始寫正文。起初他寫得很流暢,筆尖像牽著一根線似的,一行接一行,很快寫滿兩頁紙,可寫到第三頁紙時,手中的筆不知不覺停了下來。他伏在桌上,凝視著筆尖,像尊雕塑一動不動。約過一刻鐘,筆重新動起來,可寫兩行,筆又停滯不前。這次,他擱下筆,直起身子靠向椅背,凝望著窗外,此時,思想像擺脫約束的小鳥,立馬飛向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