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如我 第28節
顏湘的手指冰涼,放在車的扶手上,不小心碰到了蔣先生的指尖。 只有幾秒鐘的接觸。 不同于他的瑟縮戰栗。 蔣先生的指尖帶著溫熱的氣息,仿佛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臟正在蓬勃地運動著,氤氳著無限野蠻和旺盛的情感。 顏湘很快把自己的手指收起來,就在下一秒鐘,過山車再次直直地往下墜,然后反復旋繞翻轉。 這次顏湘睜大了眼睛,月亮有時候在他腳下,有時候在他面前,有時候呼嘯而過,落在他的身后。 在無依無靠的空中,顏湘的手再次不經意間碰到了蔣榮生的手。 然而忘記是誰先牽起來的,在轟隆而過的盛大聲響中,兩個人不知不覺中十指緊扣起來,互相分享著瘋狂又失控的心跳。 蔣榮生的手掌很大,又溫熱,牢牢地包裹著顏湘有些纖細,有些薄薄的繭子的雙手,一直交纏著,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尖叫,很安靜。 月亮明明在天上,可是好像是他們一起牽著手墜入了剔透的,盛大的,夢幻般的琉璃般的月亮。 蔣榮生說過能看到煙花。 顏湘沒有忘記。 在午夜十二點鐘到來之時,在齊聲高唱的圣誕頌里,普魯士藍的夜色里綻放開流光溢彩的焰彩。 當真是銀花火樹不夜城,宛如華貴的鳳凰拖拽著絢爛的尾羽從天際的邊緣掠過,留下一大片斑斕破碎的細碎光羽,將整個天空照亮,涂抹上絢爛的彩色光芒。 人們常常感嘆煙花總是只有一瞬間的光華,此后便落于永恒的寂靜。 可是坐在高速瘋狂旋轉的過山車上看煙花,便根本來不及看到煙花熄滅的那一瞬間,過山車便轉向了下一個彎道,永遠在往前,能看的就永遠只有綻放的那一瞬間,眼睛里永遠是亮的。 如同一場窮奢極欲,金迷紙醉的末日逃亡,不必擔心寂寞黑暗的明日,一直無休止地往前就好了,瘋狂,絢爛,繁華,饜足,淋漓。 他們手指相交,他們心臟共振,就這么一直到永恒的末日。 耳邊是呼嘯而過的海風,前面是溫柔的月亮,后面是盛大的煙花。 沒有再比這更像夢的時刻。 最后從過山車下來時候,顏湘和蔣榮生交疊著雙手,藏在賣冰淇凌車后面,接了一個漫長的吻。 吻得很輕,很溫柔,嘴唇磨蹭著,吮吸著,偶爾溢出幾聲錯亂的,又綿軟的呼吸。 分開的時候,顏湘的心臟還是在砰砰跳,半張臉藏在隱匿的黑暗里,微微喘著氣,臉頰紅紅的,像是抹了一層瑩潤的胭脂。 蔣榮生站在顏湘的身邊,很輕地笑起來。那么冷艷成熟的一張混血兒臉,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竟然彎彎的,唇角的弧度輕輕地往上翹,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也顯得溫柔起來。 他沒有再吻顏湘,而是用微熱的手指摩挲著顏湘的下巴,臉頰,耳垂,調情似的,又沒有再次低頭親吻的動作。 等到顏湘好不容易緩過氣了,兩個人牽著手從冰淇凌車后面走出來,繼續沿著太平洋沿岸散步。 煙花依舊一簇一簇地在天空中綻放著,顏湘偶爾會抬頭往上看,卻不像剛才那樣執著了。 蔣先生雖然很神經病,但是仿佛擁有魔杖一般,輕而易舉地揮一揮那根細長的魔杖,就能展露出驚奇的,華麗的場景,總是讓他大吃一驚。 海風又溫柔下來,他們沒有再說話,只是路過一輛開放式的紅綠色的小車子的時候,那里旁邊擺放著圣誕老人充氣卡通形象,旁邊擺著兩張小桌子,有很多小朋友在寫明信片,許下無數天真的愿望,想要圣誕老人來實現他們的可愛的愿望。 顏湘忽然心頭微動,抬眼望著蔣先生,沒說話。 “想寫?”蔣榮生問。 顏湘點點頭。 蔣榮生從夾克里掏出一沓細碎的綠色紙幣,數了數,抽了兩張給顏湘,說,“買兩張。我也要寫。” 顏湘拿了錢,用很不流利的英文,靦腆地朝著大胡子爺爺要了兩張明信片,然后跑回蔣榮生的身邊,遞了一張給他。 蔣榮生低頭接過,慵懶地笑了笑。 顏湘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卡片,攤開,掏出一支從老板那拿來的黑色簽字筆,在上面很端正地寫下了自己的愿望: “一,mama身體健康;二,能無憂無慮地做雕塑;三,我以后的生活天天開心,幸福愉快。” 寫完以后,顏湘吹干了墨跡,耐心地等著蔣榮生寫。 他又有些好奇,偷偷地用余光去看蔣先生能有什么愿望呢。 他幾乎已經無所不能。 結果蔣榮生幾筆就寫完了,寫完之后大大方方地攤開顏湘看。 在遠處的彩燈照耀下,蔣榮生鋒利的筆跡清晰可見,帶著隱隱的鋒芒。 他曾經見過三次蔣榮生的字,第一次是協議簽名,第二次是美術館里他的作品銘牌撰寫,第三次是今夜。 上面寫著:顏湘搬進蔣宅。 顏湘愣了一愣,抬起眼,看著蔣先生。 蔣榮生沒什么表情,一雙墨藍色的眼睛,看不清情緒,嘴角卻很溫和地笑著。 蔣榮生把明信片交到顏湘的手里,“拿去填地址吧,小圣誕老人。地址就填蔣宅,中國北城市靜河區長寧街道1號,蔣家大宅。記得住么?” 顏湘訥訥地點點頭,依著蔣榮生的話填了在上面填了地址,和郵政編號,北城市的郵政編號他是知道的。 填完以后,把兩張明信片交給大胡子爺,眉眼很是溫和地說,“謝謝。” 可是不知道怎么地,也許是硬紙片的邊緣太鋒利了。 把愿望交出去的那一瞬間,顏湘的指尖被劃破了一道口子,鮮明的刺疼。 于是,在雪白的明信片上,留下了一抹觸目驚心的鮮紅,不詳似的。 第31章 決定回國的那天早晨,舊金山的晨間天氣如往常一樣,微冷又彌漫著霧氣。 一輛莊重又低調的邁巴赫s680,在晨霧里緩慢而穩重地穿行著,車燈在濕潤到近乎如同下雨的潮霧里顯得有些朦朧,明明滅滅。 顏湘窩在后排行政椅,衣服穿得很厚,脖子上裹了一圈小羊羔毛圍巾,脖子上掛著一張深色的毯子,他的腦袋微微地垂下來,側到一邊去,眼睛閉上,睫毛溫柔地垂下來,呼吸得很緩慢。 皮質中控臺已經熄滅,一片漆黑,靜靜地倒映著顏湘無知無覺的睡顏。 蔣榮生則一身鐵灰色西裝,雙腿優雅地交疊,足尖處定住翹起,淺薄的日光渡上一層薄薄的光暈。手邊放著一杯檸檬紅茶,而手上攤開了一份舊金山都市報。 全英文,黑白色,散發著有些刺激性的油墨氣息。 周容在前排副駕駛坐著,微微吃驚地往后看了一眼。 據他所知,蔣先生其實是很少看紙質報紙的,親口說過的,效率太低。 除非重大突發消息,否則蔣先生日常瀏覽要聞有特定的時間規劃,一般是在每日的早晨,將ipad放在跑步機上,一邊運動,一邊聽取ai正在進行的快速分析報告。這才符合蔣先生的習慣。 但是作為一個經驗周到的助理,尤其是蔣先生這種專業過硬,脾氣卻難以伺候的老板,他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除工作以外的事情,保持沉默,無條件服從老板的所有動作和習慣。 蔣榮生安靜地把報紙翻過一頁,面無表情地,看著都市日報上的美式冷笑話,墨藍色的瞳孔毫無波瀾。 報紙其實是顏湘買的。 顏湘是藝術生,常常需要到各地去集訓,北城美院也常常舉辦很多外出寫生采風的活動,只是時間常常都很匆忙。 而且他們家從上初中之前就破產了,沒有什么錢去逛當地的旅游紀念品店。紀念品店里的東西都是精致且昂貴的,顏湘買不起。 然而顏湘總歸是一個纖細敏感的學藝術的小孩,還很小,擁有著天真的儀式感追求,無論做什么,總想給人生留點紀念。 所以顏湘從初中起,就有一個習慣,去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去街口的報刊亭,買一份當地的報紙帶回北城。 報紙很廉價,有日期,而且鮮明生動地記下了那個地方發生的事情,對當時沒什么錢的顏湘來說是最棒的選擇。 即使后來長大了,顏湘對儀式感的追求漸漸淡缺了,這個習慣卻依舊保持著,直到今天。 所以他上車前隨手買了一本當地最暢銷的報紙,上車之后擺在右手邊,然后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蔣榮生人是極其有教養的,動作斯文,翻動報紙的聲音總是又輕又敏捷。而且美國人的笑話在他眼里看來很幼稚,從來不會發出笑聲,表情淡淡地。 顏湘睡得很好,一點都沒有被吵醒。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以為會是停在舊金山國際機場門口,下一步就是坐飛機回國了,然而卻并不是這樣的。 邁巴赫s680拐進一個帶著噴泉的,像醫院一樣的地方,周圍都是冷淡且嚴謹的灰白色,有好多肥肥的鴿子在地上撲棱著,胖得都飛不起來了。 周圍種植了很多紅色的苳樹灌木叢,在更遙遠的地方,架起了深灰色的鐵絲網,很像電影里常常拍的帶電的監獄圍欄。 “下車。”蔣榮生疊起了報紙,放在扶手邊,簡短道。 顏湘扯下了身上的毯子,頭發睡得亂亂的,還有點懵,但是蔣先生的氣場很嚴肅,給人以沉重的壓力,他半個字都不敢多講,跟在蔣榮生身后,下了車。 門口明明寫著這是個什么地方,但是全是一連串長長的英文,蔣榮生腿長,步子又大,顏湘來不及看就只能越過去。 這里的顏色很單調,只有白色,灰色,大白天的也開著白熾燈,燈光強烈,有種眩暈的感覺,路過的人全部都穿著白色的制服,有點像醫生,也有點像科學怪人,無論男女,都不怎么說話,訓練有素的,身上的肌rou群塊都特別發達,如果換一身衣服就像雇傭兵了。 他們看到蔣榮生,點頭,恭敬地用外語問好。眼睛絕不多看一眼別的人。 蔣榮生則是微微頷首,不疾不徐的態度,顯得云淡風輕,長腿越過一樓大門,大廳,走道,往電梯走去。 漫長的走道里,只有蔣榮生,顏湘,和后面一干助理和醫生的腳步聲,其他則什么聲音都沒有,走廊又長又深,前面一片黑暗。 顏湘忍不住小聲地問,“這是醫院嗎?” 蔣榮生:“療養院。” 說著,又回頭,微笑,“也可以是醫院。可以用來關你…這種精神狀態對社會造成潛在危害的病人。” 蔣榮生說著“關你”的時候后面微微停頓了一下。 這就顯得后面那句賓補像是臨時加上去的一樣,為了掩飾前面本來的真實意圖,“關你。” 顏湘的心咯噔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蔣先生的臉色,發現他一邊走著,回頭時,神色漫不經心,似笑非笑,唇角彎起清淡的弧度,氣場一如既往地沉穩內斂。 只是姿態并不認真,大概只是隨口說說的而已。 顏湘放心了一點,解釋:“我的病沒到關起來的程度,很輕,不舒服的時候吃藥就好了,沒什么的。” 蔣榮生笑了一笑:“幼稚。想關你的時候,最終決定權不在病理報告和醫生手上。” 這時,冰冷的電梯發出很輕的“叮”的一聲,提示樓層已到達最頂層,“咔”的一聲,電梯門緩緩地打開,展露出一層空曠的平層,中間裝了一層玻璃,從天花板到地板,完全是不見一絲雜質的純白色。 仿佛多呼吸一下,都是對這里純白空氣的污染。 長長的玻璃背后只有一張白色的病床,一個馬桶,分列兩邊的是正在運作的醫療器械,發出機械的嘀嗒聲。 在玻璃左下角有一個很小的,大約二十厘米高的可升降洞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