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他的目光在柳殊的小腹處停留一瞬,神情僵了僵。 舒妘她獨自一人來此,又懷著丈夫的遺腹子,本就十分不易。好不容易她的鋪子生意有了起色,她自己也變得比初來江州時更開朗愛笑了些。 王旭朝目光微凝,垂在身側的指節幾不可察地蜷了蜷。 如今瞧著雖事事都好,可街坊鄰居無不瞧著…… 流言逼死人,他不能不為對方多考慮些。 是他莽撞了。 柳殊還在苦惱怎么尷尬又不失禮貌地把人拒絕掉,結果躊躇了片刻,對方默然了會兒,就跟打通了什么關竅似的,冷不丁兒地拱了拱手,語氣堅定,“今日叨擾了,在下…晚些時候再來拜訪。” 待她反應過來,就只能看見王旭朝清瘦修長的身影了。 以及…對方不知為何格外篤定的語調。 柳殊:“……” 柳殊:“?” …… 乾清宮。 殿內閽然無聲,唯余聞初堯翻動書頁的聲響。 徐云知被林順引著進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男人不發一言,唇角抿成一條直線,骨節分明的指節在燭火下更添幾絲森寒,明明是翻看手里的冊子這么平常的行為,卻無端叫她覺得,眼下對方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她站定,默默行了個大禮,“臣女參見陛下。”見上首的人連手下的翻頁的頻率都未變,頓了下,又繼續道:“多謝…陛下不殺之恩,臣女謹記。” 聞初堯臉上神情淡淡,但眉眼間的冷漠卻愈發可見。 徐云知大著膽子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瞧,心里也如同打著鼓似的,不安心。 這些日子她被關在獄中,雖被刻意關照,但仍舊是心理生理的雙重折磨,一晃多日,身上那點兒孤注一擲的銳氣早也被磨去了大半。 方才林公公在殿門外提點過她幾句,加之姑母無事,她心底倒也還算平和。 思及片刻前的提點,徐云知猶豫兩息,還是恭敬道:“您今日召我來,是…?”被那雙沒有絲毫感情的黑眸盯著,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寒毛下一瞬都要立起來了。 好在聞初堯下一刻便開了口,“皇后她…先前可有同你說過什么?” 陛下要給故去的發妻招魂且執意以皇后之禮下葬的事情她也有所耳聞,故而并不吃驚。 徐云知正疑惑的,是對方為何會問這個問題,還沒等她繼續思索,下一瞬,就見陛下身邊的林公公拿了個托盤走至她身邊。 看見托盤上的東西,她不由得心頭一愣。 是那日她來找這人時,叫貼身婢女送去東宮的香囊。 徐云知呼吸微滯,下意識想到了香囊里頭裝著的…… 那封巴掌大的信。 這件事已經過去有些日子了,當時聞初堯并未說過什么,她還以為,這信也隨著柳殊的離世而一齊封存了。 思緒回攏,她到底不敢自作聰明,還是把求助信的事情全盤托出,猶豫了會兒,又解釋了幾句。 誰料聞初堯竟也不像是那么在意此事,反倒是揪著另一個問題不放,“你與皇后的關系…還不錯?” 徐云知與柳殊自先前那次口角之后,又在宮中碰見了幾次,兩人都不是不明事理的性子,加上她本就是為了姑母,對當時還是太子的新帝并無愛慕之心,故而兩人處著處著,倒真多出幾分真心來。 不然…她也不會叫自己的貼身婢女事后冒著風險去遞信。 只是沒想到,這香囊如今竟到了陛下手中。 這……她該如何說才好。 聞初堯冷冰冰地盯了會兒下首的人,半晌,見她神情木然,頗有些緊張,緩緩收回打量的視線,手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點著桌案。 另一只手捧著書冊,不知是想到什么,猛地朝前面幾頁翻去—— 囚犯名單上,多出了一個人。 充斥心頭的那股怪異感仿佛在此刻得到了驗證。 聞初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問出那一系列的話的,他的理智無一不在提醒著他時刻記住那日的場景:那具尸體與柳殊別無二致,也是自己親自確認過的。 可……為何偏偏這冊子上就正好多出了一人。 還是個宮女。 林順察覺到動靜,趕忙叫人把徐云知帶了下去,目光瞥見聞初堯目光投注的地方,趕忙解釋,“先前記錄的那小太監記岔了一天,后面才補上的。” 半晌,見對方只是兀自垂眸,躊躇了下,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這…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對?” “無妨。”聞初堯表明沒什么波動。 這件事只是他的猜測而已,柳殊確實已經葬身在那場大火中了,那是他真真切切見過的尸首。 可……他內心的那股直覺卻不減反增。 像是在叫囂著,讓他往下查。 這般天方夜譚的事情,莫非,他真是魔怔了不成? 林順打了滿腔的腹稿,略帶著緊張等著陛下再問,誰知對方竟就像是隨口一提便沒了后續,直勾勾地盯了會兒那死去宮女的名諱和特征后,就平淡地挪開了目光。 入了夜,殿內燭火的光芒有些弱。林順顧不得繼續揣摩圣上的心思,趕忙去又點上了幾盞。 待他回來接替過宮人繼續研磨時,便發現自家陛下盯著一封奏折,眸子一片黑沉,叫人不敢細瞧。 自太子妃故去后,陛下便一直是這般陰晴不定的性子,林順適應打工生活后,此刻下意識迅速調整狀態,只專心磨著墨。 不該看的不看,這才能活得久。 誰料聞初堯像是沒察覺到他內心的這些小心思似的,反而還破天荒地出了聲,“女子學堂…教丹青。” 男人的語調略帶著幾分沙啞,語氣有些漫不經心,落在林順耳里,卻叫他心頭一喜。 陛下最近正愁著改革的事情,這不是…瞌睡來了送枕頭嘛?! 這些臣子們可算是做了件人事! 他早說了,別糾結那些有的沒的,啥都沒干呢,便想著先把自己族里的女兒塞進宮了。 這種做法……他這個閹人都瞧不上! 林順大著膽子用余光飛快掃了眼,見聞初堯像是瞧著心情不錯,刻意等了幾息,接話道:“臣子們體會圣意,可謂君臣一心!此乃喜事啊!” “奴才就先恭喜陛下了!” 聞初堯倒是沒什么大的反應,意興闌珊地翻了翻,又把那封奏折放下了,但說到底也沒反駁這話,揚了揚唇角,抬手吩咐了下去。 林順得了準話,便也立刻振奮精神。 瞧著…估摸陛下又是要通宵處理政務了,他可不能掉以輕心才是。 一番思索,手下不停又忙前忙后起來。 窗外,天際露出魚肚白,深秋的天,繚繞在半空中的晨霧還未完全消散。 卯時三刻,被派去探查消息的人匆匆趕回,把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并道來,隨之帶來的,還有事關此次女子學堂一事相關的一些東西。 林順上前兩步接過畫軸,放置于桌案處。 見陛下微微頷首,方才將其徐徐展開—— 聞初堯似有所感,應聲抬眼。 一剎那,那股熟悉的感覺瞬間縈繞周身。 男人眸中的某些情愫仿佛要在須臾間破籠而出,連帶著那些荒謬的、類似于夢魘的記憶,仿佛也都在此刻消弭,被眼前的畫卷給暈染上了幾絲鮮活的顏色。 他整個人更是如同被施法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分毫。 目光所及,唯有那副給他帶來詭異熟悉感的陌生畫卷。 恍惚間,竟與柳殊過去為他所畫的那副漸漸重合。 第73章 跑路第三十六天 聞初堯回過神, 眼里立刻籠罩了一層暗色。 這畫,他絕不會認錯的。 濃墨暈染,淡淡的色彩勾勒, 完完全全…就是柳殊的風格。 林順瞅見那畫, 也是心頭一悚, “這……” 這畫怎么跟太子妃畫的那么像…?! 東宮的那間屋子里,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太子妃曾經所繪的畫卷, 林順有次遠遠瞅了眼, 只覺得心里瘆得慌。 但眼下, 他顯然顧不上想這么多。 他都看出來了, 那陛下……! 林順不自覺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目光更是死死地釘在畫卷某處, 打死不抬頭。 “這畫是何人所作?”聞初堯的聲音難辨喜怒。 那暗衛神情恭敬,“屬下正要稟報此事, 繪畫之人正是此次女子書院的創始人, 舒妘。” “…舒妘?” 他的目光一頓, 忽地停在那畫軸的末端。 一片絢爛的暖調色彩下, 那個黑色的“妘”字隱隱有些乍眼。 舒妘… 聞初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間眼睫微微一顫,目光更是有那么一瞬間的輕晃。 唇角揚起,“舒妘, 一個多月之前在江州開了間丹青鋪子…”但眼中卻分明一絲笑意也無, “真巧啊。” 他再度垂眸看畫,剎那間, 又像是透過這畫看向了更深層次的什么東西。 是啊, 他先前是確認過那具尸首,尸首的身形也的確和柳殊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