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宮內, 偌大的空間,亦是只余一人, 頗有些詭異。 銅鏡中映著一張端莊秀麗的面容, 張皇后兩鬢間別著珠釵,一席深青, 腰間配著玉環。 半晌,似乎是聽到了身后的動靜,方才扭頭去看,見是聞初堯,蒼白憔悴的臉上,憤恨一閃而過。 “怎么…你如今是來看本宮的笑話的?”長時間的情緒起伏,她的嗓子有些疲憊之后的喑啞,如同被砂石碾過一般,透著股死氣沉沉的暮氣,“倒真是稀客了。” 瞥見對方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聞初堯只是揚了揚眉稍。 神情沒什么起伏,淡淡地陳述道:“張大學士年老,父皇念在他年事已高,在朝堂上也算是兢兢業業,故而免了他的死罪?!?/br> 聽到父親的消息,張皇后忍不住心頭一喜。 黑色的眼睫顫了顫,簌簌眨了幾下便忍不住想抬眼去瞧,但下一刻又想意識到了什么,緊咬著下唇。 父親門生眾多,只要人活著……來日方長,不怕一時的低迷。 再者,這幾日,她這鳳儀宮圍的跟鐵桶一般,往日里當天就能得到的消息,如今卻只能被動地等著外頭的人通知她。 父親被抓,就連素來關系緊密的張閣老也是一樣自身難保,張皇后一想便知,這是聞初堯借著太子妃一事,在清理那些所謂的沉疴舊疾罷了。 可……縱觀古今,哪個朝代,哪個朝堂不會有這么一堆人存在呢? 只是沒想到,如今,他們張家竟然也被歸于其中了。 張皇后有些嘲諷地勾了勾唇角,面上未曾露出絲毫頹勢,“太子,如今你還要和本宮裝模作樣嗎?” 聞初堯遠遠地望了她一眼,像是沒聽出這話的好賴似的,仍是溫和地笑了笑,“母后說笑了,兒臣不敢。” “兒臣只不過是把您掛心的事情好好地告訴您罷了,如此……何來裝模作樣一說?” 聽出這話背后的森然殺意,張皇后終是忍不住猛地扭頭站定。 神情緊繃,連聲調也些幾不可察的發抖,“你這是什么意思…?!” 聞初堯意味不明地盯了她半晌,才幽幽道:“只可惜,張大學士告老回鄉的路上,偶遇山匪,不幸殞命?!彼恼Z氣稱得上是寡淡,只是話里的意思卻如平地驚雷,震的張皇后一時無言。 她試著張了張嘴,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聞初堯見她兀自失神,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好脾氣地彎了彎眼睫,“對了,有一事還不曾稟告母后?!?/br> “余家,也可以說……是虞家,如今還有血脈存活于世。” 這個稱呼令張皇后瞳孔一縮,頭上華麗的珠翠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帶出一陣聲響,“你什么意思?”她的神情變得有些警醒,片刻前的灰敗在此時被盡數隱藏,只余有些偏執的敵視目光,“余家…?” 心里更是止不住地又開始亂想起來。 莫非……聞初堯查到了? 不,不會的,絕不可能是因為此事。 “你…”她驟然出聲,有心想問一問,可對方竟像是猛地失了興致一般,扭頭便走。 閑庭信步,慢慢悠悠。 而后,從剛剛進殿的宮侍手中,緩緩拿過置于盤上的某物—— 酒杯通體泛著淡淡的銀色光暈,在窗外秋色的映襯下,顯得冷冰冰的。 觸及那杯毒酒,張皇后只覺得心里一寒,“…如今已成定局,只是本宮……仍有一事不明。” 余家的事,那是他們倚著所謂的正義感,想要橫插一腳,壞她父親的事。 自作孽不可活,不多管閑事,哪里會落得滅門的下場? 只是…… “玫昭儀的事情,你是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知道的?”她的語氣有些不甘。 聞初堯聽了這話,又走近了幾步,聲調森寒,說話的速度很慢,“孤還以為您不會好奇此事呢。”他低斂眉眼,“自然是…被您收養的第一天。” 像是終于顯露出幾絲真實的情緒,一字一句。 “還有,此后的每一天。” 男人的話語裹挾著淡淡的恨意,直至此刻,那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才被皆數顯現于陽光之下。 張皇后聞言,愣了半晌,忽地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刺耳,甚至稱得上是尖銳的難聽。 接著,便仰頭飲下了那杯毒酒。 而聞初堯僅僅是看著,目光淡淡,一如兩人初見時。 良久,才垂下眼睫,“母親…安息。” …… 江州。 在這座小城呆了有些時日,柳殊也不自覺漸漸喜歡上了這里的一草一木。 無他,不過是這邊的氛圍與京城截然不同,而且……獨獨只有她和月蔭罷了。 至于其他的…… 她的思緒不免有些跑偏,想到了京城的那人。 聞初堯如今,或許也會偶爾有些傷感吧? 柳殊不敢奢想自己在那人心中的、所謂的地位,只是……這么些時日的相處,她無比確認,對方也是對她有感情的。 只是…待他登基后,再過那么些時日,他對自己的感情,甚至是那些讓人覺得偏執的情愫,應當都會變淡許多。 或許日后,待聞初堯美人在側時,還會覺得奇怪呢。 自己當時竟然對太子妃動了那般偏執的心思? 于帝王而言,這應該是很離譜的事情吧? 柳殊心想著,那絲因著對方待她好而產生的淡淡愧疚感也不由得減輕了許多,尋了個天氣好的日子,和月蔭一道又出了門。 既然打算在此地常居,光住著客棧也不妥當。 她身上的那些東西幾乎都在那場大火里被燒了個干凈,柳淮序托人帶來的一些碎銀子,以及早就偽造好的路引,這兩樣便是她初至江州時的全部家當了。 雖說柳淮序的人晚一些便會把剩余的東西送來,可想要安全送來,其中少不得那些彎彎繞繞。再者,柳殊其實也不太想繼續欠著對方。 人情,是最難還的東西。 她也不想憑著柳淮序對自己的情意,而賴著他,讓他一再為自己做事。 先前那次,是實在沒法子了,如今,她卻可以選擇。 如此住了幾天,柳殊也沒亂花錢,一早便和月蔭出去了。 她手里的這些錢雖說不多,卻也是結結實實夠普通人家過上好幾年的了,更何況在江州這種地方,租個鋪子也還能剩下不少。 故而,柳殊這幾日都盤算著,帶著月蔭一道去選個好地方。 她的畫技,比之京中貴女或許略遜一籌,可要是放在這兒,那絕對是不多見的香餑餑。 只是她一路走來,免不得被旁人隱晦地瞟上兩眼,次數多了,連她自己也開始迷惑起來,問道:“我……今日可有什么不妥?” 月蔭落后柳殊半步,聞言,立刻仔仔細細瞧了瞧,搖頭道:“并未不妥啊?!?/br> 接著像是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貴人的擔憂,用余光飛快地左右瞟了兩眼,幾息后,看著她那張過于顯眼的臉,忍不住目光一頓。 對上這股視線,柳殊神情微愣,斂下眉眼淡淡道:“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安心。” 旁人隱晦的窺探,她其實一路上都有覺察,故而此刻,心底的那個想法無形中倒是更堅決了些。 “今后要開鋪子,少不得和來來往往的人接觸……還是買副面紗稍作遮擋為好。” 畢竟“柳殊”已經殞命火海,過去的如同枷鎖一般的太子妃身份也已經離她遠去,如此,自然是得謹慎些的。 思緒回籠,她不免輕咳了兩下,“既如此,那我們先去逛逛,買些必要的物品吧?!惫P和紙,開鋪子所需的賬本、合同,已經那些零零碎碎的其他東西,這些如今都得她親力親為。 很陌生的感覺,但……柳殊卻并不討厭。 她甚至無端有幾分新奇與興奮。 此后連著幾天,柳殊整個人都全然投入于此。 好在偏安一隅,多了家丹青鋪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時半會,倒也進展的頗為順利。 不成想京城那邊,卻是翻了天。 以至于柳殊第二次光顧那座茶樓時,竟破天荒地從戲臺之上看見了聞初堯登基除jian臣的戲碼。 緋紅的衣袍,高揚的語調,頓時沖擊著她的視線和耳膜。 加之周遭的叫好聲,惹得她好一陣的恍惚。 聞初堯登基雖已經有了幾日,她也早就聽說,可直至此刻,柳殊才仿佛有了幾分實感。 兩人間的距離漸行漸遠,對方瞧著也相信她已經身死,一切都朝著她期望中的那般發展。 心頭一松,連帶著身體也不自覺放松了些,緩緩靠在椅背上,拿了個小巧的點心悠悠然地吃了起來。 誰料還沒坐一會兒,旁邊桌上兩人的交談聲便越來越大,不遠不近的距離,哪怕對方刻意壓低了聲調,仍難免叫她被動地聽了一耳朵。 有那么一瞬間,柳殊甚至以為她是出現了幻覺。 不然,怎么會聽見旁人說… 新帝……要給故去的發妻招魂?! 第69章 跑路第二十天 柳殊的眼皮不自覺微微跳了跳, 頃刻間,一股怪誕的荒謬感涌上心間。 聞初堯才登上帝位,不去清理那些沉疴舊疾, 也不去和那些想要投奔新帝的大臣們溝通, 反倒…要先給她招魂? 她還以為他會和之前有所不同些, 誰知,竟依舊跟個瘋子似的無厘頭。 聞初堯生平最討厭有人背叛, 對他說一套做一套, 可換個角度想, 她如今這般, 不就是正在欺騙他嗎? 依著這人的脾氣,倘若知曉她是假死脫身, 還是借助了柳淮序的力,怕是一定會怒不可遏, 然后把她處死吧? 柳殊不自覺地想到了那封信, 這時……聞初堯應當也已經看過信了, 希望自己的那一番話能夠稍稍安撫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