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故而, 那幾個字傳入腦海的瞬間,第一反應, 聞初堯甚至覺得是自己幻聽了。 營帳內的光線不算明朗, 幽幽燭火下, 他腦中的那根弦嗡嗡地響, 因著即將回京一事而上揚的唇角更是就這么倏然停滯,短暫的虛晃后, 才發(fā)覺他手里的筆不知何時已經墜落到了地上。 漆黑的墨,劃出長長的一條, 顯現(xiàn)于紙張之上, 滿是突兀。 剛步入九月, 明明夏日的熱意尚未消退, 聞初堯卻覺得后背止不住地發(fā)起冷來,想說些什么,可胸腔處就猶如被巨石死死壓住了一般,喉嚨間滿是沙礫與煙塵的氣息, 細碎地堵著, 讓他一時無法開口。 事實上,他也的確說不出話。 他只是有些怔住了一般, 望向那個傳話的兵卒。 林曄從不可置信中匆匆回神, 隱晦地瞥向身旁的人,看他臉色瞬間蒼白, 猶如定在原地,一向穩(wěn)重的人聲調也不由得微微發(fā)抖,“殿、殿下……” 他跟隨太子殿下出生入死大幾年,打了無數(shù)次仗,執(zhí)行過無數(shù)次任務,還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臉色,像是…渾身的骨頭都被猛地抽離,只剩一具行尸走rou般的軀殼留于世間,下一刻便要墜倒消失。 聞初堯其實是很茫然的,甚至是有那么一瞬間的發(fā)懵無措。 周遭的一切似夢似幻,而他更像是步入了一片泥沼,越掙扎著想出來,就陷得越深,以至于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嘴唇卻先一步有了動作,“備馬。” 蕭寒江得到消息,須臾的功夫便已經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一進營帳便聽到了聞初堯的命令。 悄悄地瞥了一眼眼前的人,半晌,有些猶豫著勸道:“殿下,等、等那邊傳來消息了再吧,您……”再等等看也不遲。 這是他原本想要勸的話,可是觸及聞初堯望來的那一眼,蕭寒江卻又突然止住了話頭。 他被留下來進行掃尾工作,本也是說明日完成便可,但……他也是默默八百里加急地干,為的不過也就是能早些回去。 他還與夕月有約定。 由己度人,蕭寒江一下子把剩下的話憋了回去,回想著趕來時陳釗告知的消息,腦袋里也是一團亂麻。 昌寧宮走水,太子妃在里面與德太妃談話,最后卻只有德太妃被勉強救了出來。 怎么就會到這一步呢? 明明白日里才傳來消息,說太子妃給殿下回了信啊? 蕭寒江往后退了兩步,與林曄并肩而立,站在邊緣處。 不算亮的光線下,他只能窺見聞初堯緊繃著的下顎,和抿成一條線的唇角,以及那一聲乍一聽毫無波瀾,宛若死水的命令,“備馬,即刻出發(fā)回京。” 大火燒了幾個時辰,宮人們提著水桶爭先恐后地想要澆滅火勢,卻發(fā)覺宮里能第一時間找到的水源,竟有一半兒都不知道去了哪兒,最終跑來跑去都以失敗告終。 大火直至夜間才被徹底撲滅。 昌寧宮內的許多隱蔽角落都被放了易燃物,一大半的地都被潑了油,如此一來,稍稍碰上點兒火星子,燒起來便沒完沒了。 這是場早有預謀的刺殺。 等到聞初堯百里狂奔至皇宮時,大火早已經滅了。 皇帝被這一場蹊蹺的火燒得心頭一驚,得到消息后便也趕忙來了。 華麗的宮殿被燒得只剩一個空架子,侍衛(wèi)們站在一邊,低著頭跪在地上,旁邊的地方蓋著一塊白布。 張皇后,榮寧縣主和柳太后得到了消息,匆匆收拾好便也立馬趕來了。 迷朦煙霧中,宮中說得上話的人皆匯聚于此,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是悲傷極了。 至于心里怎么想,那些或陰暗或惋惜的情緒,只有當事人自己知曉。 聞初堯到了地方,見著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 蕭寒江和林曄等親信一路跟了過來,看見這一幕,心頭無不是一緊。 在看到這一幕之前,他們的心里也是偶然懷著那么一絲希望的。 萬一呢? 萬一其實太子妃也如德太妃一般,被人救了出來…? 那股微弱的僥幸伴隨著他們從漠北至京城,也是偶爾開口時唯一能勸慰殿下的話語。 可是,如今…… 沒有萬一了。 這么大的火,沒把人活活燒成骨頭架子都是好的,更不必說,在這樣陌生的環(huán)境中,也能有那樣的“好運”被救了出來。 幾人靜靜地站在聞初堯身后,神情沉默。 聞初堯則是死死地盯著那塊兒白布,眸中的某些情緒在此刻翻滾,腦中凌亂的思緒更是在頃刻間凝固,嘴唇動了動,聲音喑啞,一字一句,頗有些不忍聽,“太子妃呢?” 皇帝的表情仍是難辨喜怒,只是瞧見自家兒子的神色,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而后便擺擺手離開。 方才他已經掀開那白布看過了,人是死透了,被燒得如焦炭一般。 如花似玉的人被燒成這副模樣,饒是他,也不由得喟嘆一句可惜。 柳太后不知是想到什么,默然待了會兒便也借身體不適為由回了慈寧宮。 然而聞初堯卻仍舊是僵在原地,視線緊緊地盯著那塊兒白布。腳下像是被什么東西釘住了一般,連帶著甚至有了那么一瞬間的膽怯。 白布遮掩下的人,會是柳殊嗎…? 不、不會的。 里面不會是柳殊的。 為首的宮人三兩步踉蹌著走近,整個身子猛地伏至地上,聽到這話,腦袋垂得更低了些,嗓音也是一顫又一顫,“奴才罪該萬死,奴才……愿意以死謝罪!”身后的宮人們?yōu)蹉筱蟮毓蛄艘坏兀娙诵睦镫[隱都有桿秤,知曉今日這一遭是絕不可能逃掉的了。 “太子妃呢?”聞初堯的目光漸漸偏移,似乎是從那塊兒白布上偏了幾寸,眼眸似是沒有焦距一般,半晌又把視線移回原處,仿佛沒有聽到宮人告罪的話語,反倒又問了一遍。 這下,那宮人徹底不敢說話了。 榮寧縣主站在一旁,目睹了全程,只覺得心里澀的慌。 她是要來安慰表哥,順帶同他道喜的,剿滅漠北,這合該是喜事一件的。 但看見男人此刻的模樣,她卻有幾分瑟縮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自己這般行為究竟是對還是錯。 思緒回攏,見表哥還是盯著那塊兒白布,榮寧終是忍不住出聲,“表哥……”不只是她,每個人都能隱隱覺察,此刻,殿下似乎是有些失控了。 聽見動靜,聞初堯依聲望來。 榮寧心頭一頓,那份以為是特殊的喜色還未完全蔓延,下一刻,就又被兀然凍在了原地。 男人望來的那雙眼,極為淡漠,與他往日的清潤截然不同,反而是透著一股麻木,機械又遲鈍,更恍如靈魂在此時被全然抽離。 榮寧瞧著,竟也有了那么一瞬的錯覺。 眼前的人,那么驕傲的人,竟像是…失魂落魄了。 然而沒等她細想,一陣風卻忽地吹來,掀開了那塊兒白布。 像是戳破了一場美妙卻又短暫的夢。 現(xiàn)在,夢醒了—— 那具燒焦了的尸首就這么不可避免地闖入眼簾,清晰又徹底。 即使已經被燒成這副模樣,聞初堯仍是能一眼認出來,那抹身形。 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數(shù)個日夜思念著的人。 以及,一片焦黑中,他親手打造的那根玉簪。 聞初堯的腦袋忽地就有些發(fā)昏,連帶著呼吸沉沉,眼前也是止不住地感到眩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挪動腳步,走至那句尸體面前的,他有些恍然地在尸首的面前跪了下來,聲調喑啞,發(fā)著抖,“妘妘…” 一切都是低低的,輕輕緩緩,近乎于呢喃,克制極了。 他錯了。 他該早早告訴柳殊的,他為她做出的那些努力和改變,他暗中謀劃的一切。 她若是知曉,會不會結局就有那么一絲可能不一樣? 他更……不應該逼她,不應該兇她。如果他不這樣,柳殊就不會和他鬧了這么久的別扭,兩人也不會連最后的那一點兒時間也過的那么不愉快,以至于他現(xiàn)在連想都沒得想,只能想到她隱帶不安的眼眸。 她該是怕他的吧?她…或許,也該是。 恨他的。 不然……又怎么舍得這么狠心離開了他呢? 男人眼中的情愫,恍若一口深陷于荒漠里的枯井,干澀荒寂,空空如也。 如今,就連那么唯一的一丁點兒光亮,也徹底消散了。 張皇后望著這片場景,唇角微抿,幾息后,忽地開口。 一派絕望的死寂之間,她聲音顯得尤為刺耳,“太子,如今還沒立秋,天氣炎熱,當務之急……是趕緊為太子妃選一個吉日下葬,好讓她入土為安。” 榮寧立于她身側,聞言,眼底閃過一絲驚恐與緊張。 可聞初堯卻像是恍若未聞,只是彎腰輕輕撫了撫那具焦尸,而后,動作輕柔地把那根發(fā)簪拾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尸首頭部的位置。 他的神情莊重,細瞧之下卻又像是帶著一股毀滅一切的瘋狂。 一如這場滔滔不盡的大火。 青年人挺拔的脊背仿佛在此刻被什么東西壓彎了一般,無聲無息,聞初堯的瞳孔更是如死水一般停滯不前。 意識混沌間,他倏地就想起了早一些時候與柳殊不歡而散的場景。他漠視著對方的時候,用言語攻擊諷刺她的時候,她心里該有多難受啊? 是啊…… 他忍不住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柳殊如今…… 再不會讓他為難了。 再也不會了。 第63章 跑路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