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274節
抬手間,鄔長筠才看到他小臂內側的傷痕,一大塊淤青,已經泛黃,看來是有段時間了。 心里的傷,身上的傷,他從來不會說出來。 鄔長筠知道,因為自己,陳修原在外面受了不少謾罵。 雖清者自清,可難聽的話語聽多了,任誰都會難受。 “老陳。” 陳修原轉過身來,一身清雅。 “登報離婚吧。” …… 第169章 陳修原懂她的意思:“說好的,有事一起擔。” “不是一起擔的問題。”鄔長筠往前兩步,坐到檐下的臺階上,“小舅,我問你個問題,如果有人摸進家里,想殺我,非要鬧個你死我活,你是打還是不打?” 陳修原沉默了,這確實是所有潛伏者一直以來面臨的難題。 “不殺他,我就會受傷,或是死;殺了他,那又是一心為國鋤jian的義士。” “總有兩全的方法。” “什么方法?”鄔長筠見他一時也難以回答,又道:“我不能死,那些愛國志士更不能死。同樣,我們之間要保全一個,你還得在這配合杜召。如果行動成功,公爵之死勢必震怒日本軍方與皇室。” 向來都是陳修原說教自己,鄔長筠難得語重心長地與他這般說話,“老陳,這次任務我必暴露,只有這樣,才能讓國內外所有人看到中國人的氣概,挫日寇之銳氣,舍我一個,鼓舞萬萬將士與百姓士氣,值得。” 陳修原手里攥著擰干的衣服,時間久了,水積下來,滴滴答答地落……擴散開的一灘,映照出干凈的藍天和他面上隱隱的愁容:“長筠。” “別這種表情,”鄔長筠手臂交疊,一身輕松,“我不是要赴死,我沒那么無私,我會努力活命。杜召一直想讓我去后方,暴露以后,我就不能留在這里了,我會回延安,在那邊和你們打配合。還可以像之前那樣,給軍民唱戲,也能光明正大地拍攝抗日電影了,雖然沒了戲院大把資金流入,但總體算起來,不虧的。” “你說的都對,可這樣太冒險了,按照阿召的計劃,你完全能全身而退。” “我有分寸,相信我。”鄔長筠堅定地看著他,“時間不多了,越早切斷,對你有利,我們分開,你可以繼續潛伏,到時候把所有事推我身上就好,他們要是審問你,咬口不認,沒實質性證據不會大動干戈,再說還有杜召,他會護住你。” 陳修原淡淡看著她從容的面孔,想起剛接觸時那個風風火火、負氣斗狠的小姑娘:“你真的成熟很多。” “又開始說這些煽情的話。”鄔長筠拾起地上一片樹葉起身,扔到了墻邊的花盆里,“先吃飯吧,再不吃真涼了。” “好。” 兩碗稀粥散著騰騰熱氣,鄔長筠將很久之前腌制的黃瓜蘿卜從壇子里盛出來一些,放到桌中間。 “腌菜可以吃了,嘗嘗看。” 陳修原咬下小口,酸酸甜甜的:“好吃。” “別老是省吃儉用的,該下廚下廚,太累的話,下館子點道菜也不貴,或者買點干糧回來,撈些腌菜伴著吃,但是腌制品不能吃太多了,對身體不好,去杜召那蹭點也行,我不在身邊,你……” 陳修原看她啰哩啰嗦囑咐自己的樣子,笑盈盈地喝口粥:“我都三十多了,能照顧好自己,倒是你,不讓人省心。” 鄔長筠沉默兩秒,抬起粥碗:“那就當是我們偽裝夫妻的最后一頓,以粥代酒,敬你。” 陳修原也端上碗,與她碰了下:“那你可得干了。” “行。”說著,鄔長筠就咕嚕咕嚕喝起來,也顧不上燙。 陳修原壓下她的手:“開個玩笑,慢點吃。” 鄔長筠將碗放到桌上,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上次我把陳林尸體領出來,花了兩條小黃魚,賄賂特工總部的袁益。” 兩條…… 不心疼是假的,可他一點都不覺得可惜或是浪費:“陳導演是位真正的文化戰士,能免死后少受屈辱,那就花得值。” “嗯,今天早上我把袁益殺了,小黃魚放回了暗室的保險箱里,你藏好了,等待機會送出去。” “……”剛夸沒五分鐘,“你又私自行動。” 鄔長筠給他夾了個生煎,笑著說:“別告訴杜召。” 陳修原沒答應。 “小舅——” 陳修原瞧她裝得一臉無辜,不禁笑了,用筷子接過生煎:“好,給你瞞著。” “謝謝小舅,多喝點粥,今天火候剛好。” “是不錯,甜糯。” …… 次日,鄔長筠便去登報宣布與陳修原正式脫離婚姻關系,拿上不多的行李離開這住了一年多的小院,搬進新租的公寓。 一時間,謠言又四起,有人說她是與外甥舊情復燃,有人說是和日本人搞上了…… 確實,經過兩個多月的相處,在《東郊遺夢》飾演男主角的鳴海一郎一直對鄔長筠有好感,但因為她有家庭,一直沒有表現出來,直到聽聞她恢復單身后,才付出行動,邀請她共進晚餐。 鄔長筠答應下來,她需要更深入地接觸與這次行動一切相關的人和事。 鳴海一郎選了一家高檔西餐廳,這里的一次消費便頂的上普通百姓一個季度上的吃穿用度。 鄔長筠對一道道珍饈美食并不感興趣,倒不如素面清粥,吃得舒心。 鳴海一郎包下了這一整個時段,餐廳里除了正在彈奏的鋼琴師和偶爾進出的服務員,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鄔長筠百無聊賴地切著牛排。 “胃口不好?” “沒有。”鄔長筠強扯出一個虛偽的笑,“什么時候回日本?” “本來要等首映結束,得參加儀式嘛,現在,想多待一段時間,”他望著暗光下的鄔長筠,清冷的一張臉,卻讓人賞心悅目,感到無比溫暖,“后面你有什么計劃嗎?” “暫時沒有。” “如果沒有工作、時間充裕的話,要不要去我的家鄉看看?” “再說吧。”鄔長筠囫圇咽下半熟的牛rou,開始套他的話,“你家是在東京吧?” “是的。” “聽說這次來的公爵也是從東京來,如今滬江各黨派暗潮洶涌,不怕遇到危險嗎?” “這個不清楚,不過他們一定有非常周密的保護措施,好像一起過來的還有位伯爵。” 聽此,鄔長筠既高興又忐忑,這么多大人物,想必會布下天羅地網。 正思考著,有位服務員推小車過來,上面擺了束黃色玫瑰花。 鳴海一郎起身,將花抱起來,親自送到她手表:“送給你。” 鄔長筠回過神,笑著接下:“謝謝,太美了。” …… 得知鳴海一郎正在追求鄔長筠,日方有意撮合他們交往,一方面宣傳電影,一方面更好地表現出“大東亞共榮”的景象,至少在公爵和長官們來視察時他們必須偽裝一個和平的假象。 為此,滿映和櫻花電影公司多次安排讓他們共同出現在各式酒會上,以配合記者拍攝,供各大中日方紙媒進行報道。 電影公映在即,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們還派人二十四小時跟著鄔長筠,出門不僅有專車接送,公寓樓周圍也分布巡邏的人。 是保護,亦是監視。 十二月二十八日,農歷冬月三十。 距離新年僅剩不到四天。 晚上,霍瀝在花階舉行一場假面舞會,邀請了鄔長筠、鳴海一郎和馮蔓蔓。 馮蔓蔓比鄔長筠大兩歲,戲齡卻只有半年,從前是個歌星,后被星探看上拉去拍電影,長相甜美,聲音動聽,有不少粉絲。張蒲清邀請她不僅是為舞會增加噱頭,還為獻歌兩曲。 他們三并非同時千來,戴著面具,在晦暗的燈光下,并不好認。 鄔長筠到的有些晚,將大衣脫下讓門童收好,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云肩旗袍,頭發綰在腦后,以一支木簪固定,面具上半部分為硬皮,蒙上一層蕾絲,下半部分墜以無數條細長的流蘇,鮮艷的唇色若隱若現。 她拿了杯酒,到小圓桌邊坐下,看向形形色色的人們,除了受邀來玩的客人,還有負責保衛自己的日本人,也戴著面具,站在各個角落。 不知鳴海一郎來了沒有,放眼望去,除了西裝、中山裝,還有不少穿和服的鬼子,他們的面具清一色的白,有的在上面繪制櫻花紋樣,有的畫上狐貍或是妖魔鬼怪,乍一看,像飄在黑暗中的鬼魅,顯眼又瘆人。 聚光燈落在舞臺中央,只見馮蔓蔓穿著綴滿亮片的長裙,頭戴金色半臉面罩,自信滿滿地歌唱起來。 鄔長筠抿了口酒,看她光彩照人的模樣,這才是她的舞臺,活力四射、明艷動人,跑來拍什么電影,一直做歌星該多好。 正心覺遺憾,一只手伸了過來。 鄔長筠看過去,是個白西裝男人,臉上戴著同色面罩,眼尾處還飛出幾根夸張的羽毛:“小姐,能請你跳一支舞嗎?” “不能。” “……那打擾了。” 鄔長筠沒再回應,有這面罩也好,可以隨心所欲地拒絕,不用擔心任何人認出自己。 她將酒喝光,又跟路過的服務員要了一杯。 “您稍等,這就去給您拿。” “謝謝。” 鄔長筠無聊地站著,摘了片面前花瓶里的玫瑰花瓣,折在指間。 一杯酒落在眼前。 “小姐,請用。” 折花的手頓住了。 鄔長筠抬臉看向來人,不是服務員,男人一身暗色西裝,身材頎長,將對面照過來的光全然遮住,臉上戴著沒有任何紋飾的黑色面罩,顯得深處的兩只眼睛更若幽潭。 “跳支舞嗎?”男人微微彎腰,寬大的手懸在她的手邊。 鄔長筠忽然想逗逗他,搖搖頭,拿起酒喝了一口。 誰料男人收回手,轉身就走了。 鄔長筠急拉住他的衣袖:“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