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267節
他將簾子提高些:“快點,手酸。” “別急,不急。” …… 杜召當夜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鄔長筠如往常去戲班子,只不過今日是去告別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和日本人合作,必當千夫所指,她不希望玉生班受牽連、遭世人唾罵,所以必須暫時做個了斷。 院子里放著高高矮矮的木箱,供大家練功所用。 鄔長筠和班主聊完后,把所有人招出來,坐在箱子上直接挑明了話:“我要回去拍電影了,以后沒精力管理戲班子的事,也暫時不會再唱戲,我會盡力讓青會樓早日解封,正常營業后交由趙班主全權管理,雖然我不在了,但還是希望大家越來越好。” 唱花旦的小蓮震驚問:“為什么?怎么忽然又要回去拍電影了,拍什么電影?” “和日本人合作,具體內容,我還沒看劇本。” 話一出口,大家目瞪口呆,隨即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站在后面演老生的老周嚴肅地盯著她:“和日本人合作?長筠,你忘了自己的初衷了?忘記曾經對我們許下的諾言了?忘記自己一直唱的什么戲了?更忘記我們這些人受過日本人多少的罪!” “記得,所以我會讓他們善待你們。”鄔長筠目光淡淡掃過眾人,“我知道你們心里有怨,就當是跟錯了人,現在是走是留全憑自己,走的人從賬上領一百大洋,留下的話,由趙班主領著繼續唱。” 大家伙面面相覷,一時也無法下決斷。 班主眉頭緊鎖,雖然她已跟自己交代清楚,還是不忍問了句:“你真的決定了?” “我本來就是個商人,賺錢嘛,跟誰都是賺。” 人群里傳來一聲嘆息:“老板啊,你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是啊,你怎么能親日!” “就是,他們這么對中國人,還把我們戲院封了!” 田穗蹲在檐下,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沖著鄔長筠,只有自己明白,師父所作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我一家三口全死在鬼子刀下,長筠,你不能這么做啊。” “上次那幫鬼子還差點把小蓮搶走了,那就是幫畜生,你跟他們拍電影,那是助紂為虐啊,是漢jian啊!” “不是!”元翹忽然從房里沖出來,眼淚糊了一臉,撥開眾人擠到鄔長筠面前,哽咽道:“不是,那天幾個日本人來院里,我跟上去聽到了,是他們逼迫你的。”她轉身面向大家,“之前封戲樓的也是那群人,就是為了逼長筠姐去演他們的電影。”她又回眸看向鄔長筠,“你是為我們好才這樣說的,是吧?” 阿渡難過地看著她:“長筠姐,是嗎?” 鄔長筠沒有應聲,也沒有否認。 老周見狀,覺得誤會她了,回想往昔大家在一起唱戲的日子,她怎會去當漢jian,其中定有隱情:“長筠,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擔,這里唱不了,大不了換個地方,或者先不上臺,多練練功夫、排排戲。” “去哪?哪都有日本人,只要他們還在這里一天,我們就永遠無法踏踏實實唱戲。”鄔長筠也不想偽裝了,“一部電影而已,小事。” “可是會被罵!” “罵幾句,又死不了。你們顧好自己就行,我親日,你們必受波及,想走,還是剛才那個話,想留,就繼續好好練著,總有撥云見月之日。” 一個小武丑道:“太窩囊了,大不了跟他們拼了!我們保護你!” “拿這些假刀假槍去以卵擊石嗎?”鄔長筠看著大家誠摯的面孔,一陣酸楚涌上心頭,“不廢話了,我還有事。”她從木箱子上下來,往大門口去,“走了。” 眾人目送她遠去。 忽然,班主高聲喚了句:“長筠。” 鄔長筠停住,背對著一班人。 “保重。” 大家一同跟他朝前方的背影鞠躬,齊齊一聲“保重”。 此時此刻,鄔長筠多想回頭,再看他們一眼。 可越是心軟,越是牽絆,她狠下心,長提了口氣,大步走出去。 …… 自打滬江淪陷,在日方的干預下,創作受限,大批從事電影行業的人員都去了大后方,少部分留在這里的只能拍攝些故事簡單的商業片,以應對日方嚴厲的審查制度。 鄔長筠從前合作過的陳文甫的美華電影公司便是不愿迎合日方,所以才被迫關門。 此次要拍攝的電影叫《東郊遺夢》,由滿映和日本人cao控下的櫻花電影股份有限公司聯合出品,就在滬江及周邊取景,其他角色都早就定下來了,女主角一到位,便開始準備開機事宜。 鄔長筠來到櫻花電影公司,找到駐扎此地的片方人員。 說是試鏡,實則只是讓她試妝走個過場——上妝、盤發、換和服,最后往頭發上插兩朵淡雅的大粉花。 在六個不知道分別都是什么人的一番審視下,轉兩圈,就確定了下來。 合同已經備好了。連衣服都沒換,便送過來讓她簽字。 是份中文版的,鄔長筠大致瀏覽一番,寫下自己的名字。 既然他們早就認定了自己,就配合演下去吧。 與其抵抗到魚死網破,不如把握好這個機會,好好和這些意圖顛倒黑白、歪曲歷史的文化鬼子們碰一碰。 柴田樹將劇本交給她,中日雙文版,厚厚的三本,大概有二百多頁,還派了位助理,協助她后續拍攝事宜。 鄔長筠快速翻閱幾頁,居然有兩個中國女人同時愛上一個日本男人的戲碼。 惡心!荒謬!不堪入目! 她的心里窩了團火,不停地往上冒,不停地往下壓,不停地告訴自己忍耐,早晚一鍋端了這些虛偽的畜生。 鄔長筠合上劇本,平復一下情緒,想出去透口氣,迎面走來一個中年男人,據她調查,是滿鐵映畫那邊的社長鈴木佐。 鈴木社長一見她,雙眼發光。 鄔長筠微微鞠躬,禮貌道:“鈴木社長。” “鄔女士,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我們把你的電影全部看完了,今天終于見到真人,鄔女士比影片里還要漂亮,而且,更加有韻味了。”鈴木社長滿意地上下打量她,“據我所知,拍那些電影的時候你還不到二十歲吧。” “是。” “真是國色天香啊。”鈴木社長眼睛細小,帶了副黑框眼鏡,瞇著眼、咧著嘴一直在笑,猥瑣得很,“頂這副容顏隱退真是太可惜了。” “您過譽了。” “我們初到滬江,就聽說鄔女士的戲唱得也非常好,改日有機會一定要去聽上一場。” “那真是遺憾,我已經決定暫時離開菊壇。” “哦?為什么?” “您不知道?貴方士兵把我的戲樓封了。” “居然有這種事,放心,我會聯系相關部門,一定給鄔小姐一個交代。” 鄔長筠眼里浮上一絲笑意:“開個玩笑,戲樓我是不打算開了,做一行就得專心做,兩手抓會分心。” “鄔女士真有意思,能在兩個行業來去自如,也是能力。” “識時務者為俊杰,如今世道,各位才是最大的靠山,能這么捧我的場,是我的榮幸啊。”鄔長筠朝他伸過手去,“以后還要多多仰仗,煩您照顧了。” 鈴木社長握住她的手,指腹輕輕摩挲著手背:“當然,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鄔長筠收回手,再次頷首:“一定。” …… 兩天后,滿映和櫻花電影公司舉辦了一場晚宴,邀請諸多中日方名流與記者到場。 鄔長筠在后臺化妝,頭發高高盤起,戴上一頂珍珠發箍,身著墜滿墨色亮片的絲絨黑禮裙,長的蓋住鑲鉆墜銀的高跟鞋。 自打退出影界,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盛裝打扮了。華冠麗服,有如枷鎖,又重又累贅。 助理敲門,告訴她該下去了。 鄔長筠看著鏡子里陌生的自己,站起身,戴上黑色袖套,走了出去。 幽長的走廊里,只有高跟鞋刺耳的聲音。 大廳明亮的燈光越來越近,她知道自己一旦重新踏入,聚光燈便也成了明槍暗箭,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可是,萬事皆有代價。 每一點兒付出都會有結果,好的,壞的…… 她收拾好心情,清冷的臉上浮起一絲假笑。 戲,又該開場了。 杜召也受邀來到晚宴,他正倚在彩色花窗邊同一個日本商人喝酒,忽然身邊一片躁動,密密匝匝的人頭往大廳正中間涌。 循著喧嘩聲望去,只見鄔長筠一襲黑裙,拖著長長的裙擺,走下環梯,明亮的光籠罩在她身上,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 “她真美啊。”旁邊的日本商人道。 杜召沒有回應,靜靜注視著她,像孤傲的蒼鷹,緩緩飛了下來。 …… 第165章 勝村導演立在環梯下方,見鄔長筠這身驚艷四座的打扮,甚是滿意,欣喜地伸去手迎接。 黑色袖套將她的小臂和手指襯得更加纖細,無名指上還戴了顆碩大的藍寶石戒指,在華燈下流光溢彩。 鄔長筠指尖微微搭上勝村導演的手,與人走向右側的大平臺,面向無數雙驚奇的、贊嘆的眼睛和接連不斷刺眼的閃光燈。 勝村導演同大廳里的眾人鞠了個躬,開口道:“感謝各位來賓和記者朋友于百忙之中來參加我們劇組的晚宴,在宴會正式開始之前,我要為大家隆重介紹一下我們《東郊遺夢》的女主角,相信諸位對我身邊這位美麗的女士都不陌生,她就是曾經風靡一時的電影明星,鄔長筠,鄔女士。” 臺下的人們多多少少都看過一兩部鄔長筠的電影,即便沒看過影片或是聽過戲,也都曾在報紙、雜志畫報和月歷牌上見到過。 鄔長筠與大家頷首:“十分榮幸能再次以演員的身份跟各位見面,感謝滿映和櫻花電影公司的導演、編劇以及制作人們給我這個機會,與電影闊別三年,如今重新入行,是機遇,也是挑戰,我會盡全力演好這個故事。” 再鞠一躬。 廳內掌聲連連,卻也不乏謾罵者,藏在人群中竊竊私語。 勝村導演繼續發言:“我們不僅請到當年的影后出山,還邀請了我們大日本帝國著名演員鳴海一郎來到中國加入《東郊遺夢》的拍攝。” 鳴海一郎不會講中國話,立于其畔用日語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