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241節
也許對付自己足夠了。 不管趙二勇能不能領會她的意思,能不能找到藏起的膠卷,能不能讓所有人看到日本人的惡行并予以阻止…… 自己已經盡力了。 現在對她來說,活著,才是最大的痛苦。 無數個血淋淋的回憶、驅散不盡的噩夢、未知的恐懼、被俘的屈辱、讓人作嘔的空氣…… 每一樣,都是無窮無盡的折磨! 野澤難得露出驚恐的表情,一手攥住她的手,一手捂住涌出的鮮血:“不,不——” “來人,來人!” 陳今今半張著嘴,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她被橫抱出去,看著走廊頂上蒼白的燈光快速滑過,仿佛現了走馬燈,終于回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地方,眼前又浮現出他的樣子、他的聲音—— “我為你留一炷香,等你來了燒。” …… 第148章 前北平藝專國畫系老師盛燁千里迢迢來到寂州,三七年李香庭在北平首次辦展覽時,他擔任美術館館長,幫了李香庭不少忙,因戰事和工作情況,一直沒有機會前往寂州一睹華恩寺壁畫真容,上個月從學校辭職,碰巧看到華恩寺研究所新出了兩套畫冊,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李香庭不僅為他詳細介紹壁畫內容和背后的故事,還講述了修復過程中遇到的種種狀況。 兩人廢寢忘食地交流,探討傳統藝術的魅力,整整四天。 在真正了解、細微觀察這些壁上的千年畫卷后,盛燁才終于理解為什么李香庭會堅守在這里三年多。 聽完吳碩訴說日軍在此地所犯下的暴行以及李香庭出家前后原因,他又更加敬佩這位偉大的守護者。 清晨,李香庭早早起來掃地。 盛燁握著水杯坐在殿外的臺階上,看成群的鳥落在垂脊,聽角鈴在微風中搖晃。 很快,水沒了熱氣。 他將杯子放在身邊,望向遠處纏繞青山的薄云,忽然想起一位故人:“明寂。” 李香庭回首。 “你還記得肖老師嗎?”盛燁眸光黯淡許多,“肖望云。” “記得。” 盛燁深深嘆息一聲:“他不在了,三七年,死在南京。” 李香庭握著掃把,遲遲未動彈,好似三年前恍若昨日,他還清楚地記得肖老師溫潤的臉龐和柔軟但十分堅毅的目光。 可能是因為這個消息,他這一整天心都有些亂,佛前伴了許久,才勉強定心。 晚上,李香庭從藏經閣出來,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將青石板沖得珵亮。 華恩寺后面建造的房子還未正式完工,近期研究工作都還在寺內的工作室里進行。吳碩他們都歇下了,只有戚鳳陽的房間還亮著燈,最近她在看一些歷史資料,總是挑燈夜讀。 李香庭沒有打擾她學習,獨自進了工作室,點一支蠟燭到自己的工位上,想畫點佛像小稿。 筆筒里的鉛筆用到了頭,李香庭套上筆桿子,連最后這一厘米的小截都不愿浪費,拿起刀小心削了削,不想筆套松了下,鉛筆掉出來,刀子劃過他的指腹,瞬間涌出鮮紅的血。 李香庭心又莫名地亂起來,很久沒這樣過了,他將血擦去,隨意裹住傷口止血,看著空白的畫紙走了會神,隨后,又將它收了起來。 心神不寧,不宜畫佛。 李香庭靜坐片刻,將吳碩整理的《壁畫病害研究概述》拿起來翻看,將不到位之處一一標注。 忽然,筆停落在“酥堿”二字之上。 他不禁又想起久別的故人。 那時候,李香庭才來華恩寺不久,很多東西摸不透徹,伽藍殿西側中下方壁畫大面積脫落,他研究很久,一直發現不了病因,直到一天下午,大雨如注,伽藍殿左屋角漏雨了。 李香庭穿上蓑衣,正頂著暴雨在房頂上修瓦,陳今今忽然從殿內跑到外面對殿頂喊:“我知道原因了!” “轟隆隆”一陣雷,把她的聲音掩蓋。 李香庭抹了把臉上的水,瞇著眼問她:“什么?” 陳今今心血來潮開了個玩笑:“我愛你。” 李香庭俯視著笑開花的女人,沉默兩秒,接著喊道:“等我會,馬上下來,雨大,快進去!” “好,你小心點。”語落,還朝他飛了個吻。 李香庭見她手擋在額前邊跳邊跑進了伽藍殿,不禁笑了起來,緩過神,趕緊低頭繼續干活。 陳今今拿個本子蹲在墻邊亂畫,聽見李香庭進來,趕緊丟下東西迎過去。 李香庭將蓑衣掛在門外,甩甩手上的水,還沒跨進門,被陳今今拉住手,拽到脫落的壁畫前:“我知道大面積脫落的原因了,鹽,是鹽!” “鹽?” “嗯,鹽對地仗層的侵蝕,加上水分蒸發,隨溫度和濕度變化發生溶解,引起了干縮,從而導致地仗層疏松、掉片。”陳今今用手指輕輕在壁畫脫落的地方戳一下,束著手指同李香庭說:“嘗嘗。” “我自己來。” 話音剛落,陳今今將手指塞進他嘴里,看著睜大眼、有點懵的男人,笑著問:“什么味道?” 李香庭縮回頭,咂咂嘴,心里有些小亂,臉上仍裝淡定,一本正經道:“咸的。” “對嘛,還有這邊。”她又將李香庭往右邊拉,“你看,這些小顆粒結晶,就是可溶鹽結晶,累積在顏料層和地仗層之間,把顏料層頂得鼓起來了,像一個個泡泡一樣,所以才容易剝離。” 李香庭蹲下來認真看:“酥堿。” 陳今今朝他打了個響指:“是的,鹽分與空氣中的水分結合,形成水鹽反應,誘發酥堿病害,不過我想和本身的建筑也有關系,畢竟這么多年的墻了,當年建造也沒那么講究。” “對,最直接的辦法是重新改造防滲墻,但壁畫在,建筑本身沒法改變,只能先從環境問題上著手,鹽分沒有水不易發生酥堿,所以得先治水。”李香庭又去查看另一片的地仗層,“等雨停我再上去把屋頂加固一下,防止下次再漏雨。” “我跟你一起。” “好。”李香庭起身,又看向東側墻面,“這個殿通風不好,等放晴我去開個小窗,你看,正好那塊沒壁畫。” “嗯。”陳今今補充一句,“再放點吸潮氣的東西。” “是的!”李香庭高興地看向她,“今今,你太聰明了。” 陳今今毫不慚愧地笑道:“那是,我可是博學多才。” 李香庭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濕噠噠地緊在身上:“快去換衣服,小心感冒。” 陳今今忽然繞到他背后,一個彈起,跳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 李香庭怕她摔著,趕緊用手拖住她的雙腿:“干什么?” “你背我去呀,腳也濕了,好難受啊。” 李香庭聽她的語氣,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帶她走出伽藍殿:“好,抓穩了,滑倒我可不管。” “一起倒嘍。” 李香庭把傘拿給她撐著,兩人從長廊緩慢地走過,踏入雨中。 陳今今一手打傘,一手去扯他的耳朵:“李苑,你的耳朵好燙啊。” 李香庭矢口狡賴:“哪有。” 陳今今忽然咬上一口:“就有。” 舌尖從耳尖滑過,讓他不由一顫,李香庭只覺得耳朵更燙了,故意將她往上抖一下:“再這樣,把,把你放下來了。” 陳今今發覺到他的緊張,學他說話:“把,把我放下來。” “……” 李香庭剛要較真,陳今今用力夾緊他:“快點李苑,我冷了,風好大。” “好。” 陳今今一邊拽他的耳朵,一邊用腳后跟輕踢他的腿:“快點,駕,駕——” “再快就飛了。” “那就飛。” …… 想起曾經的點滴,李香庭不自覺又發呆了,回過神,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字,心里空的慌。 也不知她到了哪里,現在在做什么。 他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沉靜下來。 良久,才睜開眼眸,繼續批改。 …… 滬江。 杜召竊取到情報,拿到又一批新四軍俘虜將被送往中島醫院的大致路線和中轉單位信息,得上峰批準后,安排下線——代號為“芝麻”的地下工作人員混進俘虜中間,以潛入中島醫院,再與游擊隊里應外合,搗了那萬惡的毒窩。 這么大的事,得跟麥子知會一聲,防止后續發生意外回不來。 陳修原聽杜召說完,卻道:“加我一個。” 杜召立馬否決:“不行,人不能多。” “我對醫院熟悉,大同小異。” “那不是普通醫院。” “我清楚,也知道你的顧忌。” “你不能去。” 陳修原格外嚴肅地對他道:“自打我們來了滬江,你自己暗攬下多少行動?你是上級,更應該保全自己。” “放心,我不進去,”杜召與他玩笑一句,“我這身高和長相,太惹眼了。” “所以我去配合芝麻,一旦其中一個出意外,起碼另一個還有機會。”陳修原握住他的肩頭,“阿召,抗日是所有中國人的事,沒有人是注定不能犧牲的。” 杜召看著他篤定的目光,松了口:“就兩個,不能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