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67節
俺卻要一戰滅兒曹!”1 雖長久沒有練功夫,但她底子好,跌撲翻打干凈利索,把式做派意氣風發,比武旦更添威凜。 獨一人,舞了場刀光劍影,踏出個金戈鐵馬的氣勢。 唱著唱著,天上飄起微雨。 聲音在風雨彌散,環繞在院里院外: “遙望著殺氣高, 不由俺心如烈火燒! 好叫人怒氣難消。 俺咬牙關觀瞧, 惱得無明火起發咆哮。 休得要,直恁喬, 哪怕他萬馬千軍, 定要把番邦踏掃!”2 所有人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她,不顧發上肩頭潮濕一片,看這功夫,聽這唱詞,想到國破家亡之痛,沖鋒陷陣之勇,悲喜交集,滿腔熱血。 一曲終了。 臺下掌聲如水,無論是慘遭虐待的百姓,還是受傷的戰士們,都不停喝彩。 鄔長筠注視下面一張張激動的面孔,有的熱淚盈眶;有的掀拳裸袖;有的義憤填膺;有的斗志昂揚……晚風呼嘯,吹冷她額間的細汗,心卻暖極了。 從前唱戲只為謀生、賺錢,這一刻,她終于領會到師父一直以來的信念,終于真正地感受到,戲曲的魅力。 不過短短的幾分鐘,讓她忽然間覺得,十年臺下苦,值了。 …… 鄔長筠唱了一整晚,從精忠報國的將軍演到碧血丹心的巾幗英雄。 好久沒這么唱,她的嗓子有些受不住,到最后,已有些吊不上聲了。 夜霧彌漫,大伙都散了去。 鄔長筠獨自坐在方才表演的檐下臺階,望向遠方連綿的、黑壓壓的山。 忽然旁邊落座一人。 她側眸看去,扯了下嘴角:“還不休息?!?/br> 陳修原與她隔了不到半米坐著,遞過來一杯熱水:“潤潤嗓子?!?/br> 鄔長筠接過杯,放在手里焐著:“謝謝?!?/br> “你唱得真好?!?/br> 鄔長筠只笑了笑。 “只聽過你的武旦,沒想到武生唱得更好?!?/br> “從小學的就是武生,不過后來師父覺得我心思太多,不能專心研究戲曲。”她回想起幼時事,笑容苦澀了些,“有一回沒經過師父同意,去給謀財害命的地痞流氓唱了場戲,因為他給的太多了,我又是個財迷。師父發現后,狠打我一場,三天沒能下床,從那以后就再不讓我唱武生了,每天跑跑龍套,做些苦力。” “所以后來改學武旦?” “武旦是跟戲班子里的人學的,還有師姑,一得閑我就去偷看師姑練武,跟著學兩招,哼幾句,沒個正兒八經教的,所以一直是三腳貓功夫,好在小時候苦練基本功,底子好,叫我偷學來不少。后來師父意外殘疾,我就自作主張上臺唱武旦了?!?/br> “你很厲害?!?/br> 鄔長筠自嘲地笑了一聲:“厲害什么,到頭來什么都沒做好?!?/br> 陳修原淡淡道:“什么叫好呢?名噪一時?流芳百世?成功是個蠱惑人心的詞,過程比結果更重要,你在這中間有所得,便不算虛度?!?/br> 鄔長筠聽著這些話,忽然想起居世安來:“你很像我一個朋友?!?/br> “嗯?” “算是……男朋友吧。” 這倒是陳修原意料之外的。 鄔長筠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杜召,我去年八月去了法國留學,認識的一個同學?!?/br> “那你怎么回來了?” “我師父死了?!?/br> 陳修原微蹙眉:“抱歉,節哀?!?/br> 鄔長筠不說話了。 “那你還回去讀書嗎?” “想,一直想,我努力了這么多年,為的就是逃離這里,去讀書,出人頭地,戰爭關我什么事。”鄔長筠側目看向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冷血?” “當然不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讀書學習,日后可以更好的報效祖國,我們國家需要人才。” “可我從來都沒打算報效國家,我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我自己,我是個很自私的人。”鄔長筠端起杯子,抿了口溫熱的水,“很可笑吧,我演了無數英雄,將軍,自己卻是個貪生怕死的逃兵。” “別這么說,你已經比很多人勇敢了?!?/br> 鄔長筠長嘆口氣:“但我已經沒錢讀書了?!彼龔膽牙锾统鲆幻督渲?,“這是杜召送我的。” “很漂亮?!?/br> “我身上就只有這一枚戒指了,這些年辛辛苦苦攢下的錢都拿出來給游擊隊買.槍,買物資,還有散給了在鬼子掃蕩中幸存的村民?!?/br> “謝謝你?!?/br> 鄔長筠舉起戒指,它在黯淡的月光下仍璀璨奪目:“它可貴了,你那個傻外甥花了兩萬塊大洋買的?!?/br> 陳修原聽此,露出些笑意:“看得出,他很喜歡你。” “我曾經想,雖然錢財散盡,但是還有這枚戒指,我可以把它當掉換取一筆不小的錢,繼續去讀書,可是今天,就在剛剛,我忽然不想走了。” “為什么?” “從前,我一直不甘心做個給人取樂的伶人,我想要別人的尊重,我需要文化知識,去走出更廣闊的路,可直到現在才發現,我好像陷入一個誤區。 戲曲,本身就是文化。我們中國獨有的文化,能給人一股特殊的力量。” 鄔長筠將戒指戴在手上,透過指縫,看著高高的明月:“我想回到原點,重新地、好好地走下去?!?/br> …… 第97章 陳修原并不是另一小隊的將士,具體職務鄔長筠沒細問,只知道是延安來的人,在此地協助新四軍合編事宜。 到里口鄉還有近四十里路程,中途駐扎于山村外休息。 鄔長筠給大家唱了幾嗓子,一個個跟在后面學,漫山遍野戲腔回蕩,好聽極了。 幾位傷兵吃飯慢一些,鄔長筠啃完餅,到遠處的溪邊接點水。 春風徐徐,旺盛的野草垂落在清澈的溪邊,隨水流搖過來、晃過去。她喝下半壺,又盛滿,塞上壺塞起身,遠眺茫茫麥田,綠油油的一片。 二丫不見鄔長筠,往遠處望了望,見她獨自立在水邊,便尋過去,站到她身邊。 鄔長筠看來一眼,沒有說話。 二丫欲言又止,幾番糾結,沒好意思說出口。 鄔長筠余光瞥見她緊摳手指,望著遠方的云和山,淡淡道:“什么事,說吧?!?/br> 聽此,二丫心跳瞬間快了一拍,轉身正對著她,一本正經得說道:“我想拜你為師,跟你學戲?!?/br> 鄔長筠目光飄下來,俯視面前這緊張的小丫頭:“是看我在臺上,覺得威風?” 二丫點點頭。 “看和學完全是兩碼事?!?/br> “我知道要吃苦,我不怕?!倍疚罩?,誠摯地凝視著鄔長筠,“我想學,可以教我嗎?” 鄔長筠又問:“學來為了什么?” “給戰士們唱戲,和你搭戲。” 這個理由鄔長筠倒是沒想到,她瞧二丫忐忑的表情,笑了笑:“翻兩個跟頭看看。” 二丫臉上頓時松弛下來,激動又忐忑地往后退兩步,連給她翻了兩個。 許是農活干多了,確實挺有力氣,鄔長筠重新打量一遍她的身段,抱臂道:“想學武旦還是武生?” “都可以。” “女唱生角本就不容易,尤其是武生,更辛苦,也難一些,都是一下下摔出來的功夫,你想學武旦,我也能教,不過我的看家本事是武生,師父從小教起,一句一句順下來,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親手指導的。”鄔長筠故意板下臉,嚴肅道:“但我提前告訴你,我脾氣不好,沒多少耐心,你做不好,我會罰你,唱不好,也會罰,甚至會動板子,能接受嗎?” “能!我一定會堅持下去!” “每個學戲的剛開始都這么說,都是斗志昂揚的,覺得自己未來一定能成角兒,唱出個名堂來,但是全中國多少伶人,赫赫有名的就那幾個,大多數只能混個溫飽,現在武戲又不受歡迎,日本人管著,大多劇目都被禁演,現實我跟你說清楚,你得想好了。” “我沒想這么多。”二丫坦誠道:“我也不想出頭,成……”她剛才說成什么來著?二丫撓了撓頭,“角!我就想唱給想聽的人聽?!?/br> 鄔長筠沉默了。 二丫以為自己說錯話,惹她不高興了,怯生生地問道:“可以嗎?” “嗯?!?/br> 二丫一陣愕然,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同意了,高興地直跺腳。 鄔長筠見她喜悅的模樣,心中愉悅輕快,也想笑,強忍住,保持嚴肅:“收你,并不是因為你喜歡,或是我們的關系。我師父三個徒弟,師哥死了,師姐退出菊壇,只剩我個半吊子的,萬一哪天我死了,他的功夫總要有人傳承下去的,京劇,也得傳承下去?!?/br> 二丫急道:“你不會死!” “是個人就會死。” “你不會!” 鄔長筠一時無言,想起自己拜師時的陣仗,走了會神,才對二丫道:“我沒那么多講究,現在也沒條件,你就給我磕三個頭,叫聲師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