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42節
見是菊川佑,眾兵紛紛起身行禮。 “大家辛苦了。”菊川佑瞥向那被當成坐墊的畫,“那個能給我看看嗎?” “是!”日本兵立馬將東西拿起來,撣了撣,恭恭敬敬送上去。 菊川佑打開觀看,只一角,便為之而震撼。 這是李香庭平時在宣紙上練色的畫稿,雖為稿,但每一張也竭盡所能。 日本兵見他瞠目結舌,其中一人問道:“菊川君,這畫有什么問題?” “沒有問題,不!太有問題了!”他睜大了眼,連連感嘆,“怎么會有如此精妙絕倫的作品!哪里來的?” “郊外的一座寺廟,那里的墻上都是這樣的畫。” “快!帶我去。” …… 明盡最近都躲在外面的樹林里,只有深夜才回來一趟,煮點吃食,給燈一擦拭身體。 李香庭傷在右肩,抬不了手臂,只能勉強翻書寫字,昨天還燒了兩場,好在所備醫藥足夠他近日所用。 正換著藥,聽到前殿傳來敲門聲。 他三兩下將傷口捆好,穿上衣服出去查看。 是日本人交談聲,只不過他們這次沒有強行闖入,而是在外頭輕輕敲門。 李香庭單手打開門,見一個身穿和服的老頭立在面前,身后跟隨著兩個武士,見自己,頷首笑了,用中文道:“你好,打擾了。” 李香庭有些訝異于他的禮貌,也懷疑他此行的意圖,但還是平和道:“你好,請問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的,據士兵說,這是你的畫。” 李香庭看向他身后武士手里攤開的摹品:“是。” “我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作品!聽說貴寺到處都是這樣的壁畫,我想這些應該是臨摹品吧?” 李香庭警惕地看著他:“嗯。”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菊川佑,我很喜歡中國的藝術,所以,在看到這樣的作品時,一時激動,便貿然前來,想一睹原畫的風采,”他微微點了個頭,“不知,閣下是否方便?” 不方便,又能怎樣? 李香庭看向他身后帶雙刀武士,沒法拒絕,在他如此禮貌的情形下,也沒有理由拒絕。本該要請示一下燈一的,可這個點,人剛睡下。 菊川佑見他遲疑:“我讓他們在此等候,還請閣下放心。” 思考片刻,李香庭還是讓開路:“請。” 菊川佑又頷首:“打擾了。” 他讓身后兩人在外面等著,自己隨李香庭進去。 邁入大門那一刻,呼吸一滯!本以為畫紙上的摹品就已經足夠驚艷,不想原畫更令人震撼。色彩、線條、龐大的構圖、壯闊的畫面,無不讓他蕩魄攝魂。 菊川佑輕輕摸這些滄桑的遺跡,激動地手都在顫抖。 他對中國壁畫幾乎沒有了解,在對其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仍覺得,這曠古之作世間絕無僅有!不僅在于形式上,其中所繪故事都值得深究。 太美了! 可當他路過東壁,看到畫上赫然一道刀口時,不免大驚失色,問李香庭:“這是?” “前天夜里貴方士兵強行闖入,搶走了部分佛像還有我的畫,離開前還毀了這面墻,墻上斑駁的削落痕跡,是他們用小刀挖走了上面的金片。” 菊川佑皺起眉頭,既生氣,又無顏:“太不像話了。”他見李香庭鼻青臉腫的,大概也了解緣由,對他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對你和寺廟帶來的傷害。” 李香庭見他從始至終一副虔誠的模樣,想著冤有頭債有主,也許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邪惡的,便扶起他:“謝謝,望軍方約束士兵。” “一定,我保證,不會再有士兵驚擾這片安靈的地方,請你放心。”菊川佑環顧四壁,“如此偉大的藝術,不僅屬于中國,更屬于全世界,望閣下好好看護,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地方,盡管提。” 李香庭并沒有深究他這句話的深意,點了個頭,沒有說話。 “能否帶我去別處看看?” “請。” 李香庭與菊川佑講了講幾幅壁畫內容,讓菊川佑更加為之著迷了,在此待了一個下午,天黑才離開。 菊川佑回到住所,久久不能平靜。 他拿起紙筆開始寫信,給他一位日本文物學家朋友。 滿滿三頁紙,寫盡壁畫的絕美。 他封好信,交給助理:“明日幫我把這封信寄出去。” “是。”助理將信收好,見菊川佑一臉疲憊,“您累了,休息吧。” “不,我一點也不累,我太高興了!”他半躺在沙發上,瞇著眼,回憶那些壁畫,“可惜,這樣的作品生于中國,不得不承認,中國的古人還是很強大的,只不過現在的中國人已經完全變了。” “是的。” “這么偉大的藝術寶庫,居然只有一個人保護,太可笑了,這個國家根本不重視文化,一個沒有文化和精神的民族,必然走向滅亡。” 菊川佑唏噓片刻,又道:“不過現在的中國人,是沒有能力研究這些的,他們目前的首要問題是生存,以及如何成為一個好的日本子民。” “您的意思是……” 菊川佑緩緩笑起來:“我們擁有更好的技術,而這些壁畫,值得更好的保護。” …… 有兩個好消息,第一是菊川佑讓日本兵把搶走的壁畫摹品、佛像、部分金片給送了回來,只留兩幅品鑒,作為還禮,還送了李香庭兩幅浮世繪。第二個就是先前共事的老教授推薦兩個剛畢業的學生來了,在得到燈一老和尚的同意后,要到寺廟跟著李香庭一起研究、保護、弘揚壁畫。 十天過去,李香庭傷好了許多,已經能夠自由活動,招待新人去飯館,邊吃飯邊介紹這里的情況。 他們一個叫王朝一,中國畫專業;一個叫吳碩,學歷史。兩人都瘦瘦高高、溫文爾雅,一股子書卷氣。 聊完專業,又提起戰事,李香庭同兩人說了前陣子日本兵強闖搶劫的事,引得他們握拳捶桌。 好在自打菊川佑造訪以后,再也沒有人來打擾。 吃完飯,李香庭領人來到寺廟。 沒有一個學藝術的人在看到這些壁畫時不為其動容,他們奔波整日,仍精神抖擻,連行李都沒空放,便趴在墻上徹夜觀賞。 即便講述過無數次,李香庭在聊起壁畫時仍慷慨激昂,同他們看完每一壁,才依依不舍地回房休息。 路上,經過一間空著的寮房,李香庭駐足,推開門邁了進去。 這是陳今今住過的房間,空了這么久,仍舊一塵不染。明盡隔幾日便會進來打掃一番,也許,他也盼著人早日歸來吧。 李香庭到桌前坐著,推開窗透透氣,看院里的景色,想起曾經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他無奈地笑了笑,哪有什么日落而息?自己每天都忙至深夜,趴在昏暗的壁前,拿著蠟燭照明,而她就在一旁待著,也點根蠟燭,有時亂畫一通,有時寫寫文字,有時盯著壁畫發呆,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她那樣一個生性自由,風火一樣的女子,竟愿陪自己守著這古寺半年,吃糠咽菜,有時連喝的水都是渾濁的。 月光照進來,落在斑駁的桌面上,角落放了一本書,用舊報紙包了書封。 李香庭沒有困意,正想看看書,將它拿過來,翻開第一頁。 入目幾字,叫人哭笑不得。 寫道:想我了嗎? 他手指觸摸著這幾個字,心中百感交集。 想,很想。 如今,你又在哪里。 可安好? …… 陳今今在前線。 她渾身血與泥,抱著相機在炮火中穿梭、拍攝。 我軍戰況不利,節節敗退,退守支守山。 日軍增兵夜襲,雙方打至彈盡,死傷無數。 陳今今以為,這種情況下我軍會撤退,就在萬念俱灰之際,援軍到了。 一個嘶啞又高亢的聲音從硝煙里吼出來:“不怕死的,跟我沖!” 馬蹄聲近,伴隨著異口同聲的“沖啊——”,一隊英勇的戰士駕馬沖出來。 只見為首的男子一身軍裝被血染紅,身后的斗篷隨冽風飄揚,帶領眾人躍火而過,直奔敵軍而去。 雖只有百余人,卻踏出千軍萬馬的氣勢。 陳今今舉起相機拍攝,可惜晚了一步,只拍到那將領的背影。 只見他們沖入陣地,與鬼子赤身rou搏,血rou飛濺。 她的手禁不住顫抖,看著同胞們一個個倒下,恨意燒光了所有理智。 她將相機放下,隨手拾起地上一把刀,要沖過去陪他們共同殺敵。 剛跑出去,被一個醫療兵拉住。 醫療兵抱住陳今今的腰:“別沖動。” “放開!”陳今今被他抱起來,翻過戰壕,“你放開我,我要跟他們一起殺敵!” “你過去只有送死!跟我回去!”醫療兵拿起地上的相機,拽著她往后方去。 陳今今回頭,只見血海尸山中,那殺氣騰騰的將領一刀砍落日本兵的頭,對身旁的副官道:“白解,跟我殺進去!” “是!” …… 第82章 團長張袤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一支隊伍,帶僅存的八十余人也沖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