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125節
“我明白您的意思。” 兩人商量好,便上了樓。 祝玉生聽到開門聲,翹首看過去,見崔師姑跟在鄔長筠后面,理理衣領,手撐身體吃力地坐起身。 鄔長筠趕緊上前扶一把。 “你怎么來了?”他看向崔師姑。 “家里米沒了,出來買點,順道來看看你。”崔師姑坐到床尾,對祝玉生淡笑,聽似漫不經心道:“對了,你們什么時候走?” 祝玉生沒理這岔,追問:“外面怎么這么吵?出什么事了?” 鄔長筠給兩人倒茶:“民間組織鬧事,還有學生游.行,要求抗日的。” “哦。”祝玉生心落下來,這類事情層出不窮,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滬江也時常有游.行,這才回答崔師姑的問題,“不急走,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待些日子,反正長筠也沒事。” “我有事。”鄔長筠端兩杯子走過來,“得回去拍電影。” “電影電影,就知道你的電影。”祝玉生板下臉來,“唱戲倒沒見你這么積極過。” “您自己說的只來四五天,這都七天了。” 崔師姑接下鄔長筠的茶,與她對視一眼,又笑著對祝玉生道:“戲曲也好,電影也罷,都是藝術,孩子喜歡哪樣就干哪樣,你就寬寬心,別老揪著這事生氣。你這身體不好,還是回去靜養的好,日后有空,我去滬江看你。” 沒有男人愛聽喜歡的人說自己身體不好,這話里的意思,是想自己走了,祝玉生別過臉去,低沉地“嗯”一聲。 “都說滬江繁華,到時候可得帶我好好逛逛。” 鄔長筠附和:“一定。” 崔師姑沉默幾秒,看祝玉生不悅的眼神:“中午再來家里吃個飯吧,我去買點菜,想吃什么?” 祝玉生悶悶不樂道:“隨便。” “要不買只烤鴨吃吃?” “嗯。” …… 鄔長筠送崔師姑到樓下:“您后面什么打算?要不要離開?” 崔師姑笑著搖頭:“這里是我家,我哪里都不去。” 其實,用不著問,鄔長筠也知道答案。 當年祝玉生還沒殘疾的時候想要崔師姑同自己一起去外地發展,可她熱愛這座生己養己的城市,怎也不愿離開,如今家園危難,更不會走。 兩人寒暄幾句便分別了。 鄔長筠不敢在北平多待,雖說暫時停了火,但保不準什么時候再打起來,她得盡快離開。 伺候祝玉生吃喝洗漱后,鄔長筠便找了個借口去買票,可車站人滿為患。她正排著隊,一個小伙子從旁邊插進來,鄔長筠攥住他的衣領,把人搡到旁邊去:“滾去排隊。” 小伙子差點摔倒,回頭盯她:“動什么手,臭娘們,我——” 鄔長筠一腳踢在他腿上:“嘴再臭,我拔光你的狗牙。” 周邊的人數落起那小伙子:“插什么隊,沒看見大伙都排著呢,趕緊后頭去。” 小伙子揉著腿惡狠狠瞪了她一眼,沒轍,灰頭土臉走了。 不一會兒,售票員走出來,拿喇叭對眾人道:“票賣完了。” 有人問:“賣完了?那明后天的呢?” “一周的全賣完了。” 周圍一陣喧鬧。 這種氣氛,無疑加重了戰爭帶來的恐懼。 就算買到票,恐怕也得坐著回去了。 鄔長筠不想等,總有其他辦法離開這里的。 她自己單溜倒是容易,麻煩的是帶個半身不遂的祝玉生,她雖冷血,但對師父,是萬不會拋棄的。 正要離開,有個男人賊眉鼠眼地湊過來:“小姐,買票嗎?下午四點二十,到南京。” “有幾張?” “你要多少?” “兩張。” 男人從衣服里掏出票,露個邊給她看:“幾等座都有。” “怎么賣?” “一等座兩百六,二等座一百二,三等座六十。” 鄔長筠驚道:“你搶錢啊?” “不要就算嘍。”男人收好票,撇著嘴離開。 鄔長筠拽住他:“等等。” 男人笑笑:“要幾等?” “便宜點。” “便宜不了,小姐,這可是到南京,現在票緊缺,有的是人要,再等,可就不是這個價了。”男人上下瞄她,“看你漂亮,給你便宜二十塊,兩張五百。” “四百五。” 鄔長筠買了兩張一等座,四百八十塊。 錢可以再賺,但她不想讓師父受罪。 她回到旅店,先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再來到祝玉生房間。 剛進門,一個搪瓷杯砸落在地上。 祝玉生橫眉怒視她,質問道:“你給我老實說,到底出什么事了?” 鄔長筠沒回答。 恰好,樓下傳來報童的聲音: “賣報賣報——中日開戰,日軍攻打盧溝橋。” 祝玉生手指著她:“小鬼子都要打進來了,你還瞞著我!” “沒打進來,只是交了火,又停了。” “那盧溝橋在哪!就十幾公里,一早上你就知道了,還和你師姑一起隱瞞,要不是樓下報童來回跑,你是打算就這么把我蒙在鼓里帶回去是不是?” “是,現在您知道了,收拾收拾準備走吧。”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小鬼子什么時候打進來,有本事把我這老骨頭打散了。”祝玉生怒不可遏,“占了東三省這么多年還不夠,他們還想要多少?全中國?” 鄔長筠不理他,兀自收拾行李。 祝玉生拿起旁邊的枕頭砸過去:“放下,放下!你要走自己走,把我送去你師姑那。” “您要去自己去,我不送。” “你——”祝玉生氣得脖子都紅了,翻騰著就要下床,整個人摔在地上。 鄔長筠放下衣物,趕緊去攙扶。 祝玉生拽住她的頭發扯:“我不走,你要走自己走,我要去找妙梨!” 鄔長筠被他推搡開,頭皮一陣痛,什么話都沒說。 祝玉生手捶著地:“你走!不用你管我的死活,學了十年戲,唱的都是將軍、英雄,可你看看自己這狗熊樣,貪生怕死,出了事就知道跑!” “那要怎么樣?帶著您去和日軍打嗎?用棍子去和槍、刺刀拚命嗎?”鄔長筠克制著怒火,“不走,留在這干什么?” 祝玉生瞪圓了眼喊:“反正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這!” 吼完,又往門口爬去。 鄔長筠真想給他來兩下,看著在地上艱難爬行的師父,氣得沒轍,握拳捶自己腦袋,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床上拖。 祝玉生掙扎,手在她頭上臉上狂扇,把頭發抓得凌亂不堪。 鄔長筠不顧疼痛,把他放到床上,她穿著短袖襯衫和長褲,一頓折騰,上衣口袋里的票忽然掉了下來。 祝玉生認出東西,眼疾手快將票拿過來撕掉,塞進嘴里。 鄔長筠愕然,立馬去掰他的嘴。 祝玉生緊咬牙,痛苦地將票嚼嚼干咽下去。 她松開手,直起身,心力交瘁得看著床上的人:“師父,您知道這票多少錢買來的?四百八十塊,今天下午就能走,現在再去買,怕是五百都買不到了。” 祝玉生不說話了。 “您知道賺錢多不容易,以前唱一個月戲才能賺十幾塊,就是我現在辛辛苦苦拍兩個月電影,最多不過一千五百塊,做——”做殺手,用命去拼的賞金也就幾十塊一單。 天氣悶熱,汗濕透了衣裳,可她卻覺得一股股浸骨的寒意不斷順著脊背蔓延,雙腳像陷于泥沼,叫人寸步難行。多少困難都挺過來了,卻偏偏對他無可奈何。 祝玉生抬起手,松開手心,另一張票被揉成團,落在床上:“你走吧,滾回滬江,滾去法國,英國還是美國,最好永遠別回來了。” 鄔長筠咬牙,拾起票轉身離開。 …… 傍晚,祝玉生孤身躺在床上,聽外面的動靜。 學生又游行了,高喊著:“反對華北自治。” “停止內.戰,一致抗日。”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他深嘆口氣,想起這些年國土、同胞所受的屈辱,想起死去的親人,閉上眼,淚水流進枕頭里。 忽然,門開了。 祝玉生含淚看過去,便見那個不爭氣的徒弟又出現在視線里,他的心更痛起來。 鄔長筠帶著包子和粥進來,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吃飯了,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