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戲社 第3節
挪走尸體,鑼鼓重響。 鄔長筠連戲服也沒換,身著血衣接上繼續演,下腰搶背耍花槍,踢腿劈叉使長刀,依舊英姿勃發。 白解立在杜召身后,見這伶人方才臨危不亂,現又恍若無事,不論是因身在戲臺還是真膽色,都由衷佩服三分。 戲演到至結尾,鄔長筠立于高臺,一個后空翻下地,再一個落地翻,被武生擒拿。 一曲終了,果真是,血雨腥風。 張蒲清神色凝重,心思早不在戲上了,聽杜召拍了兩下手,方才緩過神,聽他問了句:“還看嗎?” “不看了。” 杜召起身,往門口走去:“賞。” 白解聞言掏出幾塊大洋,朝戲臺扔去,給鄔長筠豎了個大拇指,便追主子而去。 外面下雨了,風有點大。 杜召站在檐下,一把傘撐過來,高高落在頭頂。 他從口袋摸出煙盒,倒上一根,手擋著風點上,深深抽了一口。 張蒲清站到身側,就見寥寥清煙從他鼻腔噴出,散進雨幕:“你這又是在哪招惹的仇家,能臥到這來蹲著。” 杜召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再抽兩口,隨手把煙遞給白解,同張蒲清道:“喝酒去。” “還喝酒!沒心情。” “不巧,我有。”杜召到車后座坐下,“跟緊了。” 張蒲清搖搖頭,進了后面的車。 白解坐到駕駛座:“去哪?” “滿月樓。” 人一困起來,就脾氣不好。 只怪,那不要命的,撞了槍口。 白解問道:“你這傷?” “破點皮,無礙。”杜召閉上眼休息,“透個消息出去,看看是哪家的鬼。” “是。” …… 戲院后臺,人全聚集上來,對著鄔長筠你一言我一語:“沒事吧?” “有沒有受傷?” “嚇死我了。” 本來就惱火,嘰嘰喳喳的,更煩了。 “沒事。”鄔長筠卸下沾了血的發綹,隨手扔到箱子上,往化妝間去。 還帶著妝的花旦說:“你干嘛讓他殺了六哥,好歹處過一陣子,我看他人挺好的,做出這事,定是有苦衷,指不定是——” 鄔長筠突然停下,回頭冷冷看著她:“槍口抵著你腦袋的時候,你還這么說?今晚換做是你,我也還是那個答案——殺了。” “你……我又沒說什么,干嘛這么兇。” 鄔長筠轉身離開。 “你看她——”花旦跺了下腳,“傲氣什么啊!賣的座又沒我多,還整日這么囂張。” “算了算了,少惹她。” 鄔長筠坐到鏡子前,看自己的臉上還濺了一滴血。 想起那個死鬼,和臺下那個瞧著半死不活、裝腔作勢的人。 用手巾狠狠擦了下臉。 晦氣。 …… 第2章 雨只下了片刻,鬼天氣跟這浮躁的滬江城一般變幻莫測,前幾分鐘還云霧迷離,這會已是春和景明。 開到一半,杜召又不想去滿月樓了,叫司機轉個頭,往不飛花去。 不飛花是家夜總會,一樓舞池客座,二樓包廂,甭管白天還是黑夜,總有鶯鶯燕燕在舞池搖晃著婀娜的身體。 張蒲清跟杜召進包廂,誰料他脫下大衣,屁股一沾沙發,睡覺去了。 “你大老遠跑這來睡覺?” 杜召沒答,眼都懶得睜,扯了兩下襯衫衣領松松氣,過于粗魯,把扣子都拽掉了。 張蒲清看他修長的身體占據了整張沙發,因為躺著,暗色西褲繃緊些,勾勒出筆直的長腿,襯衫領口凌亂地開著,隱隱露出結實的肌rou。不得不說,他這兄弟真是生了個好皮相。 張蒲清踢踢杜召的皮鞋:“起來,喝酒。” “不喝了。” “不喝也得喝,來都來了。” “叫人把我存這的酒拿來,”杜召側過身,背對著他,“想喝酒就安靜點自己喝著,不喝滾下樓跳舞去。” 張蒲清豎起拳頭,沒落下去,伸出食指無奈地指了指他:“睡,睡死你。” 人出去了。 包廂安靜下來。 不一會兒,杜召就入了夢。 夢里,咿咿呀呀的戲腔直在耳邊轉,吵得他不得安寧。 朦朧中,感覺有人動了自己。 杜召一拳下去,把身上那東西推了很遠。 睜眼看去,是一個女侍應。 杜召坐起身,拿槍指著她,一臉陰鶩:“干什么的?” 女侍應捂住腹部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您的酒冰好了,我見您睡著了,給蓋個毯子,對不起,冒犯了。” 杜召看到地上的毯子,放下槍,收回目光:“滾。” 女侍應背脊一陣浸骨的寒意,忍著痛站起來就要走。 “站住。” 嚇得她一哆嗦。 “毯子。” 人又轉身回來,戰戰兢兢地收起毯子。忽然一張大額鈔票擺到面前,只聽眼前的男人道:“去醫院查查,有事,再找我。” 她哪敢收,渾身汗涔涔,手指都發顫:“先生,我沒事。”再看杜召那不容商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鞠了一躬,“謝謝先生。” “出去。” “是。” 女侍應趕緊離開,轉身回來關門那兩秒,又看到里頭幽幽的人影,彎著腰坐著,像蟄伏在黑暗中被放逐的孤狼,隨時會撲過來吃人。 太可怕了。 杜召獨自坐會,沒了睡覺的心情。 他點上根煙出去,走入漫天香粉的花花世界,俯視酒色之中笑語盈盈的紅男綠女,找到張蒲清。只見人正抱著細腰來回晃動,不知說了什么,惹得懷中女子面頰酡紅。 他還真是繁花從中過,片片皆沾身。 表面儼然一個溫潤如玉的儒雅公子,卻風流成性、情人無數,此回搬遷,不知又要傷了多少女兒心。 這情情愛愛、笑語情仇,杜召是看了個倦。 鏡花水月終有破碎之時,不如酒暖人心,香煙沁脾。 白解匆匆上樓,見杜召立在欄邊俯瞰紅塵,走過去低聲說:“是六只手的人。” 杜召對這個名字有點陌生,一時沒說話。 “司令當年在回安糟蹋過一個民女,是這六只手的五姨太。” “老東西作的孽,又算到我頭上。”杜召看了眼下面雅座與自己飛吻的佳麗,仍舊不茍言笑,挪開目光,“我這不興父債子償那套,況且,我與那老頭早斷了關系,他會不知道?” “此舉,實為挑釁。”杜召雙手從西褲口袋中拔出,搭在面前的紅木欄桿上,輕點了三下,喃喃念出:“六只手。” 白解道:“有六根手指,從前外號叫六指手,后來叫著叫著,不知怎么就成了六只手。人就在滬江,你看——” “那就把他的手帶來。”杜召背身重回包廂,“只帶手。” “是。” …… 周月霖算好時間,推了牌回家。 前腳剛進門,后腳華叔帶著李香庭回來了。 李仁玉有過兩任妻子,第一任是李香庭的母親,生下他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沒過兩個月,李仁玉又娶了位夫人進門。新夫人前腳剛進,后腳又來了個姨太太,也就是周月霖,如今李家唯一的女主人。邪乎的是,沒過兩年,那新夫人又重病離世。后來,李仁玉沒再娶妻,也一直沒把周月霖扶正。 雖為妾,但她坐鎮李家十幾年,又產下一子,下人們都喚其太太。 “月姨。”李香庭打了個招呼。 “香庭呀,”月姨慈祥地笑著,從上之下打量他一番,“這身上……是畫畫用的顏料?” “對。” “真花哨,你爸爸和弟弟meimei還沒回來,舟車勞頓的,趕緊去洗洗歇歇,有什么想吃的,我讓吳媽給你先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