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趙姝眉頭一皺,仰著臉頗不耐煩道:“我瞎猜的,不是你說秦國不會助羋融嘛。聽聞秦王病勢日重,衡原君將國事都交了羋夫人,我只是隨口勸你一句。” 嬴無疾觀她面色細究,暗暗記下此事。她轉頭撇開他鉗制,認真道:“羋融與我算起來同出周室,你若不去與新河君周旋,大不了我去費口舌。我新立本就無威,為楚國堵這一把又怎樣。你若愿意添一點勝算,只以秦王孫的身份也從我邯鄲發一道文書去。” 在咸陽時,趙姝就隱約覺出,那羋融雖與羋嫣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姑侄血親,可分明對與王孫疾更有默契。她懶得去管那些繁雜政務,可對人心還是有一份敏銳的。 這一番話看似為了戚英一人在胡鬧,實則說的滴水不漏,鞭辟入里地看清了她自個兒在趙國的情勢。即便是謹慎到頑固的趙穆兕聽了,怕也只能被她說服。 而她卻說,只是憑借宦官的每日述報胡亂猜的。 “我怎么覺得,你若能自小將習醫的心思放在國事上,說不準就會成我秦國勁敵。”難得抓住她身上透露出的活氣,他目中含笑,似欣賞又似諷笑地打趣她。 卻被趙姝轉瞬無波無欲的眼看住,那里頭連反駁責斥都沒有,冰寒溫和猶如這天地瑞雪,她沒有應聲,卻已然將答案給了他。 是啊,她是趙戩‘獨子’周王嫡系,即便是今日,他費盡心機踽踽攀踏到這一步,世人論起來,尤是連她出身時的權位都不及。而這樣一個人,卻原本連雙十都活不過。 人要入世求索,尚且有五十知天命八十而耳順,一個五歲上就知自己壽數的人,豈不是榮華權勢越多,便越能襯出死后空寂荒蕪。再叫她去求索,這些寥寥數年就握不住的煙云,何其殘忍。 嬴無疾斂目避開,隨口應了句:“秦楚這一代不好再開戰了,融弟那處我一定會遣人去。”他轉頭朝石桌去時,仍是忍不住淡說了句:“趙戩這個禽獸,你若有打算,倒不必自己動手。” 背后靜默片刻,地上成片的蕊黃蕙花艷得有些刺目。趙姝望一眼東墻下這些海一樣浮動的絢爛色彩,忽的憶起些兒時舊事來,她闔目:“沒了藥人的血和國師季越,活死人一樣,自有天收他。” 心窩里正一片木冷,鼻息間便嗅到些氣味,她睜開眼,對上個三瓣嘴眼睛黑黝黝的東西。短暫的愣神后,便立刻有喜色溢出,她一把將大野兔摟過來,狠狠地在它益發壯碩的身子上吸了一口。 兔子味沁入,似是血脈又淌動了一般,嬴無疾撥開兔子耳朵,見她齒白微露,嘴角壓不住得揚起。沉寂許久的一張臉,這一刻才真正有了活人的模樣。 “七個月沒見,你這崽子,就吃的這般胖。” 她把兔子反復顛了兩下,舉起又抱住,上上下下地四面查看。捏一下屁股,又點一點濕漉漉的鼻子,聞一下爪子,又看看牙口。 嬴無疾始終溫色看她,抬手去她臉上拂去根兔毛。 看著看著,他發現兔頭上黏了灘吃食,忙嫌棄地想去除掉,誰知或是黏的日久,很難弄干凈。見臟污又硬又臭,底下攏進去的毛倒并沒幾根,嬴無疾一狠心,便想著一下拔了這撮毛了事。 “唧!”誰知這兔子一見舊主,吃痛之下竟反口就要去啃他。大野兔雖老,兩只后腿卻實足有力,這一蹬之下,就騰空躍出秋千。 等它驚覺下面竟還有半丈多高時,唬得當下更尖銳地‘唧’了記,也忘了咬人,頓時四腳凌空撲騰起來。 這高度跌得不巧,免不得要折條腿。 嬴無疾本是極輕易能接住它的,誰知秋千榻晃動,趙姝起身撈兔子的動作太大,失之交臂后一下子自己也沒穩住,眼瞧著就似要翻落下來。 他自然一展臂將人摟抱出來,身形如電,下意識地剛好又伸另一只手去撈兔子。 卻忘了左腕早沒了從前靈活,兔子重重得砸在腕上,舊傷疼得他一滯,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記。左腳一勾,在離地尚有十余寸處墊了下,大野兔在他靴面上撞了下,一個撲騰四腳朝天得滾落進花叢里。 等趙姝趕過去,小心地重新翻看完兔子,發現它連絲皮都沒擦傷后,她長吁口氣,回頭見嬴無疾有些幽怨地正看著他們。 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瞳眸中并無厲色的水波怨色,同他周身氣勢奇異般地融合在一處,翡石目色里無助不解,像只受了重傷無家可歸的猛獸。 她想起方才一幕,才小心放了兔子,快步回去,有些艱難地拉起他左手:“幾年前我在燕國識得個看筋骨的奇人,已去請了,也就這幾日過來,先讓我看看,再誤下去不好。” 邯鄲入燕,最近處來回也要二十日,也就是說,她早就記掛著腰治他的手了。 心底忽然一熱,他由著她捏瞧腕子,另一只手卻一下按著腰貼上自己,俯身去她耳邊曖昧戲道:“青天白日,大王急些什么,夜里去榻上好好瞧。” 濕熱氣息燙人一般,從耳朵尖漫開,趙姝尤摒起股冷冰冰的意態,在他左腕上輕索一圈。方抬頭想要懟兩句時,但見他鴉睫纖濃投翳,薄唇略勾似血,鬢裁如墨長眉逶行。分明是個劍眉星目的兒郎,偏一雙眼里氤氳愁怨,入目唯有一個小小的她,這般傾絕顏色赤忱凝望,竟叫她莫名聯想起曾經王宮里一個北地入貢的美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