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然而,失去了倚仗,她腳下一錯,斜斜摔跌去地上,后背好巧不巧,重重磕在了幾案腿基凸起的狻猊頭上。 一陣酸澀銳痛鉆心,才‘嘶’了半聲,她便咬唇忍下。 這一切,自然全落進了嬴無疾眼中。 他曾敗過大秦第一的劍客,身體的應對力遠比常人要敏捷,其實方才完全可以接住人。 只是,他并沒有這么做。 地上少年垂首歪身,露出一段白皙柔韌的頸項,似乎只要輕輕一擰,便能使其催折殞命。 少年不動亦不出聲,只是略略靠坐起一些。 時間凝滯一般,她在男人猶如實質一般審視目色里,不自禁得心底絕望發怵。 嬴無疾看著她亦發朝幾案旁縮靠,心中燃起些不真實的快意,對著那較三年前更單薄的脊背,胸腔里被絨羽撓著一般,更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陌生情緒翻騰著。 天下之大,余生有盡,他只是想容忍自己一回,通過面前人,來警醒自己這大爭之世的無常。 緩步悠然朝一側矮塌坐了,嬴無疾斂去眸中狠厲,語出溫柔: “昨夜東門救你之人,是我。” 果然便看到地上人神色一震,是他預料中的錯愕意外。 “送藥之人,亦是我。” 他含笑若春風,好似一位仁善慈藹的舊友,等來了趙姝愕然圓睜的杏眸。 許是過于震驚,她不敢置信的視線凝在他面上,漸漸的,甚至有霧氣縈繞。 原本是好整以暇,貓捉耗子般的開場,被那雙眼里的霧氣一哄,嬴無疾有片刻的失神,猛然間想到趙人曾贈他的‘嬖臣’二字,面上春風驟散。 “你……你怎會……怎會是你。” 再聽的這一句失神喃喃,男人面上狠厲閃過,他又含笑正色問:“若非是我,主上以為會是何人?” 這稱呼并不友善,氣氛再次凝滯。 “如今孤只是一介質子,當不起王孫這般善待。”趙姝的腿終于不麻了,心緒百轉,自覺這般縮靠在幾下不*七*七*整*理像樣,便自個兒扶著案立了起來,“你……為何不追究?” 人總是對自己做過的錯事易忘,她又是個赤誠簡單的,當下雖懼意不減,卻只以為對方當真不該追究。 “成戊說上了兩撥羹菜,趙太子如何一口也未動?” 嬴無疾不答反問,說著話一擊掌,但有侍從數人,又魚貫端來新熱的羹肴。 甚至還有一壺清釀。 屋子里的地龍燒的愈發熱,男人解下玄黑金紋的罩袍,他朝桌案邊闊步過來,腰間是一條鏤空梼杌紋的金絲玉帶,合身的曲裾深衣勾勒出勁瘦的腰線和修長結實的身線。 這一身腰佩紫玉印鑒,顯然是剛處理完政務回來。 他頗隨意地執壺抿了一大口酒,而后暢意淺嘆。 這一番動作簡直同趙如晦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 趙姝嘴里苦澀,二人離得近了,愈發顯出身形上的差異來。 三年前,她從流民中一眼相中了他,彼時嬴無疾十六,年少絕艷,輪廓里更偏向北胡,只略比趙姝高半個腦袋。 而今,他年已十九,身上的殺伐血氣掩去了眉目的精致艷麗,身段更如松柏般抽長豐健。而趙姝三年前便長成,更兼入質之路苦寒,清減不少,如今兩個靠近了一比,她竟堪堪只到他肩處。 玉盞微溫,被推進趙姝手中。 這樣的‘好意’,她便是再傻,也不會懵懂而領。 可再一思量著,這人能爬到今日地位,遇上舊仇竟還愿施救,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等人物,既然留了她的命,該是不屑再慢慢磋磨的。 趙姝猜度著,他或許只是想敲打懲戒,借她這個人,去憑吊過往坎坷。 畢竟她一介儲君天孫,落到這等地步,幾乎是周室諸侯數百年未有的稀奇事兒。 或許,她該順著他的心思,放下傲骨,說些好話再懇切致歉一番…… “怎么不飲?”他嗓音沉沉打斷了她的思量,還不等她囁喏開口,視線相觸,又很快錯開,男人碧眸深邃,盯著落地鳩鳥銅燈,又溫聲道,“夜深倒也不該多食,這魚羹做的嫩,趙太子不妨嘗一嘗。” 趙姝端起盛魚羹的玉盤,但見肥白泛光,是她自平城開戰來,再未見過的精細葷食。 她悻悻放下玉盤,忽然拱手執卑禮:“自問一介質奴,不敢受王孫饋贈。” “怕本君下毒?”音調陡轉,嬴無疾收笑,眼底漸漸彌漫出譏諷。 瞥見趙姝茫然神色,他放下玉杯,揚眉,“也是,污沼里的蠹蟲所賜,如小公子這般天上人,定是不會受的。” 這一句猶如附骨之疽,尾音被拉的長長的,激的趙姝從骨縫里滲出冷來。竭力克制住身上發顫的冷意,她張了張口,氣息微弱道:“當年……” “施救、賜藥、贈食。當年主上之恩,一夕之間,本君竟都還了。”嬴無疾眼中惡意傾瀉,像是受了蠱惑般,他突然轉身,兩指鉗上她頰側,迫著她抬頭直視,“恩既還了,那仇怨,若依照主上的規矩道理,又該如何討呢?” 這一下力氣未收,兩個又湊得極近,銅燈將人影映在窗紗上,幾乎是面額相抵了。 外頭抱劍值夜的成戊哈欠一記,正從小仆那兒順盞水回來,遠遠瞧見窗紗上這一幕,一口水頓時噴在地上,驚得是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