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五歲那年,父王令她男裝,鴆殺公主府近侍七十余人,她將戚英抱在懷里,日夜不離,僥幸活命…… 晃了晃腦袋,趙姝起身,對著銅鏡清理起臉上多日未除的易容膏。 殘脂洗凈后,鏡中顯出一張秾麗柔和的少女面龐。 多日奔波風霜的一張臉上,杏眸盈盈,櫻唇雪腮,眉間半點殷紅潰爛,反倒似花鈿般,將這原本嬌柔天真的面容襯得多了分魅色。 這易容膏凝結在面上,并不如何改變五官,只是掩去女子的柔和,添上少年的英氣。趙姝如今年已十七,趙王在宗府籍策上替她減去二歲,外人看來,便是個年十五未長成的少年公子,面貌上亦與王相似,公卿大夫無人起疑。 質子所到底也是苦寒,卸完膏皮炭盆就差不多要滅了,趙姝連月苦辛,也是累得傷了身,才摸到塌邊一躺下便昏睡過去。 卻是一夜夢魘。 第二日天未亮,她便滿身冷汗得醒轉過來。 很快便有小宦過來傳話,令趙太子辰初入大殿向秦王納信降國。 索性戚英服藥后一夜便退了熱,穿戴梳洗完畢后,趙姝起身時腳下一疼,被戚英發現了磨破到慘不忍睹的足,小姑娘突然抱著她大哭起來。 從來都是趙姝鬧情緒闖禍了戚英來開解,如此境況,讓她一時無措起來,隨口自語道:“秦人既不殺我,等外祖遣人來,咱們定能回洛邑的。” 戚英收淚指尖小心點上她眉心,恰逢小宦來催,戚英忽然神色凝重,湊近悄聲囑:“公子臉上……萬莫叫人看,切記。” “自然不會。”趙姝有些懵,她不著紅妝十余年,兒郎做派早已沁入骨血,再說又有哪個會來細看她一個落魄質子呢? “你且安心躺著休息,等我午時定回來。” 降國典與朝會同行,大抵也就是一個時辰的功夫,趙姝卻沒料到,她這一去,便再沒能回來。 . 整塊荊山玉雕就得降國令信被黏合起來,趙姝捧著這塊先前自己一時激憤摔碎的令信,立在空闊玄黑的朝會大殿上,垂眉斂目卻亦是不卑不亢。 她立在巨大的六根桓表山柱間,一眾公卿執笏遙立兩側。 小宦誦著冗長的降國表,王座之上的秦王須發皆白,面容威嚴刻板,只是……不良于行。 “太子殊一路辛勞。”老秦王接過她奉上的玉信,餳目乜了記玉上裂縫,又面無表情地朝她打量。 這位秦王母出宗周媵妾之婢,年與周天子相當,要論起來,還真是同趙姝同輩。 生死無定,趙姝忽然抬首對上老秦王的打量。 老者避也不避,視線釘在她身上一般。 她遂平復心緒,懇切直視王目:“鄙國工匠此番闔家入秦,俱是邯鄲各行魁首,愿秦王善用。” “自然。”老者終收回視線。 而后趙姝被遣退下階,聽著兩位大夫爭論變法之事。 她一雙腳立得酸疼,見秦人的確是在商討內政,漸漸的看懂自個兒的生路,一顆心便叫無畏徹底蓋過了恐懼。 可她一個大活人還杵在殿中,無人來管,秦人倒真是不講規矩。 正聽的一頭霧水間,來時那小宦趨近,頗有禮地低聲:“降國典已畢,我王令太子自回便是。” 趙姝這才松下吊著的一口氣,隨那小宦退時,索性便將父王早已備好的書信遞了過去。 小宦剛應下轉呈,忽聽殿中一道清泠泠的聲調悠然道:“宗周分封七百年,其中優劣,不如爾等聽趙太子一論,豈不最是適合。” 那人一開口時,趙姝但覺周身一震。 回首之際,身子一寸寸僵硬。 有什么久遠深埋的過往似欲破土。 她在心底不住禱念,期望是自個兒累的晃神耳背了。 然而老天怕是嫌她尚不夠狼狽,當她回頭時,撞進一雙似笑非笑的深邃碧眸,她禁不住倒退半步,掩下眼中驚詫駭然。 “趙太子原出宗周嫡支,想必于郡縣分封,定有高見。” 有公卿附和,亦有大夫不屑。 而嬴無疾淺笑恭謙,他緩步朝趙姝行來,君子如玉。 待二人僅咫尺之遙,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眼前這個似乎沒怎么長個的舊人,不自禁低‘嘖’了聲。 就是這么幾步路,趙姝已然脊背透濕,因著要勉力克制住神色,她并不知,自己的唇畔都在劇烈戰栗著。 待那人退開了些,她才穩住心神嗓音,拱手敷衍著說了一段‘分封祖制’的陳詞濫調。 一直到被人領著出了大殿,她都未敢再抬頭覷一眼那人。 出了大殿,外頭碧空如洗,雪盡天朗。正要往質子所趕時,她被人截住。 正是先前秦王身邊,收了她書信的小宦。 “太子殊留步,王孫遣小奴來,邀您過府敘舊呢。” 趙姝腳下一錯,那小宦殷勤扶了她一把,領著一隊近衛引著她就朝與質子所相反的宮門而去。 小宦成戊性子頗開朗,自言原是侍奉王孫身側,后才被遣去了大王那兒。成戊一路為她介紹宮闕殿宇,及至來到秦宮東南一座府邸,才在煊赫府門前止步。 趙姝別的本事沒有,卻深諳各國禮制,當她瞧見王孫府玉階瑞獸的規格時,不由得一顆心沉到底,這儀制并不遜她在邯鄲的府邸。 步伐沉沉,她一路上神游天外,罕見的沒有笑臉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