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切歡喜都離我而去。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散發出可謂“瘴氣”的異樣氣息。那些氣息來自我的指甲、肋骨等變化過的地方。想必那個沉睡在我體內、正在逐漸蘇醒的生物天生具備了那種可怕的氣息。 許多敏感的人都會覺得我的體表之下存在著完全不同的生物。為此,他們僅僅是看見我就會皺起眉頭,露出嫌惡的表情。我從未想過那種感覺敏銳的人為何對我流露出那樣的感情,只知道沒頭沒腦地避開他們。 我不再與人交談,喜歡獨自藏在黑暗中,以孤獨為伴。因為那樣一來,就不會有人看到我而面露驚恐,或是對我避之唯恐不及,我就還能把自己當成一個人類。 與早苗簽訂下契約四年后,我決定離開家。我認為,自己再也不可能保持全身裹著繃帶,不在別人面前脫衣服的生活。因為同學、老師和家人都對我的精神狀態產生了懷疑。不知從何時起,他們開始追問我為何不露出皮膚,我只能哭喪著臉懇求他們不要再問了。 那天夜里,我打包了自己的衣服,還拿走了母親放在廚房的錢包。偷錢固然讓我產生了罪惡感,但我最難受的是,自己馬上就要不辭而別,辜負生我養我、一直疼愛我的父母。 也許,我應該對家人說實話。但這也是我到現在才敢想的事情。當時我極度害怕父母的排斥,根本不敢對他們說出實情。與其遭到排斥,我情愿不辭而別。 那一夜,天空沒有云朵,掛著一輪明月,還有數不清的星星,看起來比白天的天空寬廣了許多。我走向車站,打算先搭一班車離開這里。寒氣順著厚重的衣服和手套的洞眼滲透進來,奪走了我的體溫。我行走在夜幕中,想起了早苗。 她到底是什么人?按照早苗的預言,那一年應該是我的死期。如果沒遇到早苗,我可能已經死了。當然,那也可能是欺騙我簽訂契約的謊言,只是現在已經無從證明。 那一刻,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今夜,我死了。 對命運的屈服,成了我最后的救贖。 我體內的邪惡氣息日漸膨脹,不僅是我,所有與我擦肩而過的人都能感知到那種氣息。這個異樣的感覺就像一潭漆黑渾濁的死水,想必你也有所感應。凡是我的皮膚接觸過的空氣,仿佛都受到了玷污,變得沉重而凝滯。 我認為,這是查清早苗真實身份的線索。因為她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變成我的孩子吧。我可以給你永恒的生命。 如果早苗的孩子是褻瀆神明的怪物,那她自己恐怕是不為人知的巨大黑暗之主。我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招惹了一個不該招惹的存在。 一開始,我還無比憎恨甚至詛咒早苗,可是到了那一天,我的心中只剩下對自身愚蠢的絕望。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精神不夠強大。聽聞朋友的死訊,我開始恐懼自己的死亡,竟要違逆上天創造的自然之理。 清晨,太陽尚未露頭,我就來到了車站。站臺上只有我一個人,以及一盞散發著微弱光芒的電燈。 我坐上列車,開始了二十年的流浪生涯。我的實際年齡應該有三十多歲,但身體的成長停留在了二十歲那年。其間,我一直在黑暗中潛行,或是匿入山間,或是隱于林中。有時想念人間的煙火氣,也會藏身于城市建筑物的陰影里。 二十年來,我從未有過片刻的安心,還幾次考慮過自殺。但我相信,無論上吊還是投海,我都死不了。 有一次,我藏身在山林中,帶著自暴自棄的情緒,完全不去尋覓食材。就在我感覺自己總算能餓死的瞬間,饑餓感突然消失無蹤了。同樣,在我感覺自己將要凍死的瞬間,寒冷的感覺就會完全消失。我意識到,就算我想死,也永遠失去了前往那個世界的資格。 有一回,我腳下一滑跌落了山崖。下顎和肩膀等部位出現骨折,全都被早苗換成了丑陋的怪物之軀。當時受的傷,正是我用繃帶裹住半張臉的原因。看到我新生的牙齒,恐怕沒有任何生物能維持心神。若是狼這類生物,其下顎可謂散發著上天賜予的生命之美。但是我的下顎與之相反,連神明看到了恐怕都要忍不住移開目光。它呈現生銹的鐵色,形狀之兇殘遠遠超出了食rou這一用途。 我意識到自殺是徒勞的舉動,只能被動地活在無限流淌的時間中,深深體會到了孤獨的滋味。不管走在路上,還是隱入林間,都沒有人會接近我,甚至鳥獸也四散奔逃。我心中常常涌現出快樂的童年時光,讓我忍不住悲泣哀號。我總是捶胸頓足、抱頭痛哭,或是呆呆仰望著夜空,為這愚蠢招致的孤獨命運痛苦萬分。 我每一天都在想念家人。離家十年后,我一度回到了故鄉。那時我一頭臟亂的長發,渾身裹著繃帶,早已不敢與家人相認,只想見上母親一面。 可是,我的家不復存在了。我上過的小學和車站還是老樣子,唯獨曾經住過的家消失無蹤。我當然可以向附近的人打聽,但并沒有這么做。我帶著放下一切的心情,離開了那個地方。我突然離開后,父母究竟是什么心情?其后的日子又是如何度過的?當我沉浸在孤獨的痛苦當中,飽受其毒害時,父母是否也在遠方為我擔憂? 我沒有了家。不管是搬走了,還是燒毀了,總之我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歸宿。我流著淚,反復對自己說:早在離開家的那一刻,原本的我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