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孔多娜本能問,你爸呢? 邵輝說犯事了,還沒出來呢。 孔多娜吃驚,專心擠牙膏刷牙。 邵輝從西褲口袋摸出煙盒,點了根坐在馬桶蓋上,反腳踢上了衛(wèi)生間的門,說家里管得嚴(yán)。 孔多娜沒管他,俯身洗漱,俯身的時候隱隱綽綽地露出腰窩的紋身。邵輝盯著她的紋身看,孔多娜猛然轉(zhuǎn)身,拉開門:出去! 邵輝愣住,一宿沒睡,人還有些渾,被她這么一呵斥,把手里的煙三兩口抽完扔馬桶,說她,你急什么? 孔多娜說你沒看我在洗漱? 邵輝說你洗你的! 孔多娜問你盯著我屁股看什么? 我……邵輝脫口:看你屁股好看! 孔多娜準(zhǔn)備反擊,他大姐上來喊她們吃湯圓,吃完再給老三化妝。 孔多娜給新娘伴娘和大姐二姐依次化好妝,跟著婚車去了舉行婚禮的酒店。大半個上午她都沒給邵輝臉色。邵輝忙,也沒在意。直到舉行婚禮時邵輝牽著他三姐入場,張丹青貼著她耳朵悄聲問:他爸怎么不牽? 孔多娜八卦地回她,犯事了還沒出來呢。 張丹青說你傻了?指著前排第一桌上的老年夫妻,那不是他爸媽! 孔多娜伸頭看,再看一眼牽著新娘款款前行的邵輝,說他是孽障。 張丹青又示意她看邵輝父母身旁的一對貴氣夫婦,說是游俊寧父母??锥嗄葐柲阍趺纯闯鰜淼??張丹青說游俊寧跟她爸長得不要太像! 婚禮后邵輝找了個地陪朋友,全程帶著孔多娜和張丹青玩兒。原計劃婚禮后就回北京,孔多娜該上班了,可難得出來一回,倆人跟著地陪又去看了大熊貓,去了都江堰,去了青城山,去了各博物館,也去茶館看了川劇變臉……一言難盡,跟張丹青一塊旅行體驗太差,每當(dāng)孔多娜想要買紀(jì)念禮品,張丹青就說這在我們老家出廠價就幾毛幾毛…… 回北京的那天午飯后,邵輝帶她們倆去人民公園喝茶,她們的飛機是傍晚,不著急。出來喝茶嘛,仨人打扮十分閑適,t 恤短褲人字拖,通身都是在春熙路新置辦的。多娜很喜歡身上的蝴蝶袖 t 恤,價位也適中,打完折三百冒尖,唯一缺點就是袖子太闊,她的腋毛沒刮,露出來有些不雅。 她們倆盤著一條腿坐在藤椅上,一面喝茉莉花茶一面討論著腋毛。張丹青說你出門前就該借邵輝的剃須刀給刮了,孔多娜低頭拽著小腋毛,說多原始呀,說著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劈了,抬頭問給邵輝采耳的師傅,你們這里可以修指甲嗎? 師傅準(zhǔn)備說什么,擱置在地面上的暖瓶內(nèi)膽爆了,桌面上的茶碗翻了,緊接就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她倆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被邵輝一把拖著就往空曠的地方跑。 孔多娜瞬間反應(yīng)過來,看向慌亂的人群,地震了! 強烈的震感過去,人群逐漸平復(fù),張丹青驚魂未定,問要不要回去茶館找鞋子?邵輝面色嚴(yán)肅地說不要,拉著她們就出公園。有十幾分鐘?孔多娜接到指導(dǎo)老師電話,讓她原地待命,別回北京。 孔多娜心驚rou跳,她能感受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暴漲。像她昨天晚上的夢,夢到一片巨大的湖泊,湖面上密密麻麻一層浮頭呼吸的魚。 邵輝在一旁接電話,她好像失聰了般,只有手緊緊拽著挎在身上的相機,仰頭觀察周遭建筑和人群。她們從茶館往外跑的時候,她本能護(hù)著相機。 邵輝掛完電話告訴她,汶川地震了!沒幾分鐘指導(dǎo)老師再次聯(lián)系她,去汶川!汶川集合! 那一天下午,半個小時前他們還悠閑地在人民公園喝茶,半個小時后就驅(qū)車前往汶川。 孔多娜一去就是一年。 再一年后離職,徹底離開新聞行業(yè)。 之后至少有二年的時間,她從不在人前提自己從事過新聞。不熟的人問,她找個話給茬了;熟識的人問,誒你學(xué)新聞是有什么新聞理想?她說沒理想,就是分高怕浪費。 通常人寫回憶錄,敘事結(jié)構(gòu)無非正敘倒敘插敘……或明或暗或曲折蜿蜒,總歸是有一條收放自如的線。孔多娜不是,她是斷裂閃回,更像同老友喝茶敘話,正聊著當(dāng)下發(fā)生的事兒,腦海忽然想到早年舊事,很隨意地就把舊事扯出來,聊幾句拋回去,繼續(xù)聊回當(dāng)下發(fā)生的事兒。 你說那舊事有多重要?不見得,就是忽然想到了。 就說汶川地震那件事。地震后的幾年間孔多娜都回憶不起具體細(xì)節(jié),有細(xì)節(jié)也是斷斷裂裂,沒辦法拼成完整的一塊兒。如他們仨驅(qū)車前往汶川大塞車,最后棄車下來徒步,先經(jīng)過都江堰……問路時被災(zāi)情災(zāi)民指引著去了映秀鎮(zhèn),到映秀鎮(zhèn)就沒再離開了。 之后她跟著指導(dǎo)老師留在成都快一年,一年間往返汶川北川等重災(zāi)區(qū),直到做了周年報道才徹底返京。張丹青在當(dāng)?shù)刈隽巳齻€多月的志愿者,九月份返校讀研究生;邵輝待了有一個月,后面的一年間也頻頻往返。 直到周年報道出來,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細(xì)細(xì)地咀嚼著每一個文字,直到讀盡最后一個文字,體內(nèi)有股強烈的被抽筋剝骨后的虛空感,整個人軟塌塌地躺回床上睡覺。 一覺睡了兩天。 指導(dǎo)老師電話她,是張丹青接的,他得知孔多娜在睡覺,只說了聲讓她好好休息吧,沒再提別的。 孔多娜被譽為報社內(nèi)”最猛女記者“,幾乎所有到達(dá)現(xiàn)場的一線記者都難掩哀慟,有一位同事被派去確認(rèn)罹難人數(shù),他確認(rèn)不了,因為要一具具地數(shù)??锥嗄仁裁匆矝]說,現(xiàn)場記者中她資歷最淺,自覺地穿著防護(hù)服戴著口罩去停尸點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