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 第68節
聽得他風輕云淡地說了這么些,崔檀令聰明地沒有去問奚無聲, 反正人都沒了,再問那些細節不是明擺著要叫她做噩夢嗎? 但陸峮神情有些不對勁。 他半坐在拔步床下的腳踏上, 就那樣自下而上地望著她美貌無瑕的面孔,這樣珍貴的美人, 是世間難得的瑰寶。 他能一如既往地守護好她嗎? · 沿著狗剩提供的線索,陸峮迅速帶著一伙人上了山。 暗叢他們雖說是天子暗衛,可門閥強勢, 天子式微, 他們相較于前人,得到的訓練與實戰實在是太少,更遑論現在還有個病弱的主子要照顧, 一行人想要快速轉移地方也很難辦成。 這日暗藍又要摸出去給她不太中用的主子尋食物,就被前鋒給逮住了。 陸峮雖不算是個純粹的好人, 但他不會打殺老幼婦孺,正準備叫士兵綁住暗藍,稍后帶回去一并發落,暗藍卻拼命掙扎起來,不多時,她嘴角就流下黑血。 她咬破了藏在嘴里的毒藥,自盡了。 她不會容忍是她自己泄露出主子的蹤跡這樣的事發生,可惜,在他們打破整個南州郡百姓的安穩生活時,那時因果就已經種下了。 身后的副將陳莽嗤笑道:“此舉雖說盡了她做暗衛的職責,可為著這么一個主子去死,哪里值當?” 而且她的死也并不能挽救什么,沒多時,奚無聲便被抓住了。 他華麗精致的大氅早已被雪水與泥水混合著的地面染臟,一張蒼白清俊的臉抬起來時,神情意外地平靜。 “檀令,她還好嗎?” 誰都沒有料想到他一開口說的是這句話。 崔騁烈朝著身后的士兵們打了個眼色,將那些掙扎不休的暗衛都綁好了壓下去,只留陸峮、崔騁烈與奚無聲三人。 “她是我的妻,自然很好。” “是嗎?”聽了這話,奚無聲笑出了聲,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伴著笑聲,讓他整個人顯出一種病態的陰郁。 崔騁烈懶得同這人廢話:“你上還是我上?” 奚無聲咳嗽了好幾聲,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經走進了必死之局,可他還是有些不甘心。 “若非我心存猶豫,檀令早已成了我的皇后,哪里有你說話的余地?”奚無聲看著這個面容冷峻的銀甲武將,他是生機勃勃的,他與他身后的新朝猶如旭日昭陽,帶著無盡的生命力。 而他早與奚朝的氣運綁在一起,慢慢腐敗,直到再沒人會記起。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發現自己可恥地做不到誠心祝福,一想到他夢寐以求的女郎今后會與眼前這粗莽之人共度余生,他就覺得五臟六腑猶如火燒。 “你別忘了,檀令是因為崔家不得不穩固地位才嫁你……靠著權勢得來的姻緣,你與我相比,又好的到哪里去?” 此話一出,陸峮與崔騁烈都沉默了一瞬。 這樣的話,嬌小姐的大姐也曾說過。 崔騁烈舉起劍,正想將奚無聲捅個對穿,但還是忍住了,只從懷里摸出一張書信,丟到了奚無聲面前。 輕飄飄的信筏順著清冷的秋風慢慢悠悠地落在他面前,奚無聲看清信封上寫的幾個字。 和離書。 崔騁烈冷冷地望著他:“這是謝家娘子給你的和離書,奚無聲,從前我只當你是個沒什么心氣的軟蛋。可如今才知道,你這等卑劣薄情之人,本就配不上我家兕奴。無論她嫁了誰,過得都會比在你身邊當一個傀儡來的幸福。” 奚無聲不屑于和他說話:“能用自己meimei的幸福去換取崔氏的榮華富貴……你又是什么好東西?” 至于和離書這個東西,奚無聲并不放在心上,謝微音對他來說像是門閥強權投下來的一道影子。 被畸形的政權控制這么多年的傀儡天子,又怎么會喜歡門閥世家送來的另一個傀儡? 陸峮擋住了崔騁烈拔劍的手,聲音不復在崔檀令面前的清亮柔和,反而沉淀下來,多了幾分武將的肅殺。 “你可知道,是誰告訴我們你的蹤跡?” 奚無聲漠然不語,事到如今,即便是身邊人背叛他,他也無所謂了。 “是附近村落里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孩子。”陸峮慢慢抽出自己的佩劍,削微。 雪白的劍光一霎那閃了奚無聲的眼,他不由得微微瞇起眼睛,聽得陸峮繼續說道:“他也算不得普通。他家里原本耶娘俱在,一家人守著幾畝田地過日子,平淡,卻安穩。” 他話鋒一轉:“可是因為你的私心,那個孩子失去了阿耶,一個家就這樣散了氣。” “為人君者,當敬民,愛民。我這樣的泥腿子都知道的道理,你卻不知,你輸得并不冤枉。” “無用便是無用,不要將罪過都往旁人身上推。”陸峮冷著一張臉,“檀令沒有錯,她不該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當作你掩飾無能的借口。” “被你這樣的人喜歡,是她的恥辱。” 雪亮劍光一閃,一旁枯萎的草叢上染上了新鮮的血色。 奚無聲最后發出兩聲‘嗬嗬’聲,一雙琉璃一般的眼睛逐漸破碎,逐漸失去了光芒。 在最后一道光消失之前,他似乎又見到了那個躲在花叢邊打盹兒的人。 他會像花葉底下的泥土一樣腐爛消亡,她在他的回憶里,像是一朵永不凋謝的牡丹花。 隨著最后一絲氣息消亡于天地間,他原本緊緊握著的掌心慢慢松開了。 咕嚕嚕滾出一個金魚兒,落在一旁的泥地里。 陸峮看著他斷了氣息,這才轉身離去。 崔騁烈猶豫著要不要再補上一刀,看著地上的人嘖了一聲:“讓你亂發瘋,現在好了吧。” 一劍致命,他這天子妹婿心里的怨氣,還真不少啊。 已經將前朝余孽撲殺得差不多了,其余的事都可以交給崔騁烈、陳莽等人處理。 回到大帳,陸峮卸去沉重的盔甲,洗去一身塵土與血腥混雜的疲憊,躺在營帳內那張窄小的床上時,心緒莫名有些低落。 他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在波動。 于是陸峮沒再忍耐,出了營帳翻身上馬,去找崔檀令。 她是他們老陸家明媒正娶過了天地的媳婦兒,怎么會因為奚無聲那幾日的勸誘就心生動搖? 陸峮介懷的不是奚無聲這個敗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個道理他當初在老秀才那兒也聽過。 于他而言,既娶了她,那就是一輩子都不會變化的責任與依靠。 可是想到那封和離書,他心里又泛起深深淺淺的煩躁來。 他頭一回開始思考起從前他刻意忽略了的,她在這樁婚事里的委屈。 按照長安城那些高官貴吏的說法,他這樣的泥腿子,怎么會是她的良配。 若是哪日,嬌小姐也甩一紙和離書在他臉上,他又當如何? 他才是那個占了便宜的人,按理說,不該阻止。 可是,可是……他舍不得啊。 陸峮一路上東想西想把自己嚇了個夠嗆,還好如今天色已晚,不然旁人看著他這樣冒著煞氣的黑臉,多半會以為是什么鬼差半夜出來干活兒。 腦海里的想法很多很雜,等見到人時,陸峮躁郁不安的內心奇跡般地得到了安撫。 像是陣陣春雨,細膩溫柔,只需她輕輕一眨眼,就能在他心頭降下無盡甘霖。 陸峮不想叫自己的異樣連帶著也讓她開始傷心。 她這般愛他,他卻在懷疑她會不會因為從前的事在日后做一個負心女郎…… 崔檀令卻從他的反應里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 是奚無聲在死之前又說了什么話嗎? 這么想著,崔檀令有些猶豫地對他伸出了手。 哄一哄吧。 崔檀令忽地有些心虛,陸峮的表現相較于她阿娘從前說的那些人來說,實在是太好。 她這時候才依稀想起來,她的調.教郎君大計,似乎已經擱置很久了。 罷了,現在補上,鞏固一番,應當是來得及的。 陸峮熟練地將人拉到懷里抱著,香馥馥一團摟在懷里,他因為奚無聲的那些話而煩躁不樂的心才得到了平靜。 其實他娶到了嬌小姐,與奚無聲相比已經是贏家了,可是輸家在某些瞬間說的話,也總是會讓原本得意的贏家發現一些不得勁兒。 他溫厚暖和的大手就搭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慢慢摩挲著,崔檀令在他這樣欲言又止的溫柔撫慰中很快就覺得睡意滾滾而來。 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他低沉中帶著些不確定的聲音。 “你也會像謝家娘子一樣,寫和離書嗎?” 和離書? 崔檀令努力不讓自己徹底盹過去,但綿綿不絕的睡意還是叫她的聲音變得很輕,需要陸峮靠得很近才能聽清楚。 “不會。” 真的嗎? 陸峮還想追問,可是肩膀上倚著的那顆圓乎乎的腦袋一歪。 沉浸在熟悉安心的氣息里,崔檀令睡得更熟了。 徒留陸峮一人坐在那里,一會兒親親她,眉心就松開,一會兒又想到奚無聲的話,眉心又皺起。 這樣不成! 陸峮將人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被褥里,給她掖了掖被角,這才面色凝重地走進了碧紗櫥。 他知道嬌小姐的習性,平時若是要畫畫她心愛的花花草草,都喜歡鉆去碧紗櫥里。 這一晚狂野不羈只愛鉆研養豬之道的陛下頭一回因為自己的沒文化犯了難。 要編出一個讓嬌小姐承諾一輩子都不和他和離的文書,怎么這么難? 他從前偷看老秀才教書的時候怎么不能再認真一些?! 陸峮頭一回懊惱起自己沒文化這件事。 不成,回去得好生惡補一番! 就將從前那些白胡子老頭兒請回來吧,瞧他們在殿里撞柱子被抬下去之后在家休息了那么久,應當夠了。 陸峮這邊兒風風火火地構思著回長安之后的課程安排,還不忘磕磕巴巴地寫著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