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真千金的童話 第48節(jié)
落葉飄搖,散發(fā)出微苦的氣息。 泥土不再富有營養(yǎng), 蟋蟀也不來這里歌唱。 在看到秋千斷裂的那一天,遲來的痛苦席卷,壓垮她?的神經。 她?終于敢去想一想,奶奶呀,你離開后,再也沒?有人為小秋推秋千了。 你知道嗎?你知道小秋會受這么多苦,你還舍得離開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很多年,但每一次都不甘心?、不甘心?她?就這樣輕飄飄地離開。 那些空空落幕的白天,那些蜷縮著躲避怪物的黑夜。 在每一個感到分外孤獨的時刻中,她?都沒?頭沒?腦地在想: 為什么呢? 偶爾想起奶奶的離去時,又?生出怨恨——是對命運的怨恨。 陳淑恒老太太,一輩子與人和善的老太太。她?從鄉(xiāng)下來,后來嫁到了鎮(zhèn)子上,不多久又?成了寡婦。 鎮(zhèn)子慢慢發(fā)展,成了一座城。 她?不熟悉城內的一切,只知道要送王富去讀書,可?惜王富不愛讀書,只愛滿街偷雞摸狗,像是上輩子做下了什么孽,這輩子要償還。年輕時怯生生地去道歉,中年時無可?奈何去道歉,年老了,拄著拐杖去道歉。 難道她?這一生,就是為了人渣贖罪而來的嗎? 王見?秋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老太太不太識字,但書房里放了不少整齊的書,那是王富讀書時,她?為王富買下來的書。 每一本都保存得很好?,她?舍不得丟棄,全都放在她?的嫁妝柜子里。 如今她?從王富手上搶過了王見?秋,正好?把這些書都給了王見?秋。 王見?秋翻開了那些書,對著上面的拼音,找到了老太太的名字。 她?圈著那幾個字,像是找了很久的寶藏和珍藏。 只是在那樣一個尋常的早上,那樣尋常的日?光下,在地里摔倒的奶奶就再也沒?辦法醒來。 沒?有任何預兆和警告,像是上帝和她?開了一個玩笑。 奶奶離開那年,她?才五歲。還弄不明白生死離別?為什么充滿苦悶沉郁與晦暗。 不明白為什么給予的光亮輕飄飄從她?身上掠過去,竟一絲重量都不愿意留下。 她?想不明白,十歲的孩子有奶奶、二十歲的大人有奶奶,為什么五歲的她?,就沒?有奶奶了呢? 睜著眼,只看見?枇杷樹上的風穿過去,云很白,天很遠。 * “小秋,小秋!是不是嚇壞了?” 王見?秋陡然睜眼,梅雪正坐在自己面前?,擔憂地看著她?,哎呀了好?幾聲,有些心?疼地捧著她?的手:“怎么手臂還擦傷了?” 醫(yī)生在旁邊笑了一下:“你女兒傷得比你還嚴重呢。”周圍的護士善意地笑出聲來,拿出藥水幫她?涂抹藥水。 “啊?”梅雪短促地啊了一聲,盯著醫(yī)生儀器里的ct圖片,“小秋的手沒?事吧?” “沒?事,只是一點擦傷。” 梅雪頓時放下心?來,拍了拍自己的胸腔,小聲說:“剛剛真是驚險啊。” 那半路熄火的三蹦子停在幾人面前?,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但也是因為這輛三蹦子的存在,讓繞開它行走的梅雪躲過一劫,失控的紅色車輛徑直撞上三蹦子,而它面前?的梅雪僅僅是被車把手帶倒。 身體先?倒下,才后知后覺自己躲過了近在咫尺的車禍。 反倒是從馬路對面不顧車流沖過來的王見?秋被車輛刮擦,手臂處留下不少擦傷。 祝從容先?趕到醫(yī)院,急匆匆沖上電梯,一路上心?急如焚,“怎么回事,怎么發(fā)生車禍了?”還沒?等看清人影,他先?大喊出聲,旋即疾步走到兩?人面前?,一雙溫潤的眼里充滿焦急。 梅雪細聲細語安撫他:“沒?事,我們就是剛好?看到了車禍現(xiàn)場。” 祝從容登時看向?醫(yī)生,醫(yī)生長長地嗯了一聲,“梅女士正好?在車禍旁邊.......” “什么?”祝從容抓住梅雪的手臂,仔細查看,又?瞅向?王見?秋,“小秋,你呢?身上受傷了嗎?” 醫(yī)生說出后半句話:“被嚇到了而已。” 祝從容還是不放心?,盯著梅雪:“聽司機說現(xiàn)場挺嚴重的,你真的一點事都沒?有嗎?” 正在公司開會的祝風休立刻趕往醫(yī)院,神色是罕見?地冷峻,才站在病房門口處就聽到里面夸張的聲音:“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就是一點點擦傷,車都沒?碰到我,這還是自己摔的。” 推門而入,坐在床上的梅雪撩起自己的手袖,給祝從容看自己的手臂和胳膊,來回翻轉著:“你瞧你瞧,什么傷都沒?有,那車離我很遠。” 聽到他過來的聲音,梅雪抬眼望過去,笑著招呼道:“風休,你怎么也過來了。” 祝風休掃了眼,瞥見?王見?秋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旋即捏捏鼻梁,“您能解釋一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 梅雪臉色一紅,放下衣袖,努力?維持年長者的臉面,小聲說:“就是......摔倒了。” “摔倒了?”祝風休緩步走近,拉開椅子坐在王見?秋身邊,問她?,“那怎么叫救護車了?” “那個.......”梅雪放下衣袖,將被子蓋好?,半坐著靠在床頭上,聲音顯得十分拘謹,“只是發(fā)生了一點小意外。” 等她?將來龍去脈全部說完后,祝風休捏了捏鼻梁,溫和又?含蓄地說道:“在家?里烤紅薯也很好?。” 祝從容看完了兩?人身上的傷,一顆心?安安穩(wěn)穩(wěn)落在肚子里,“還是住院做個全身檢查,這把年紀了,隨便一個磕碰都很嚴重。” 氣得梅雪頓時伸手拍他:“誰這把年紀了,你別?說話了。” 祝從容挨了一瞪還有幾下軟綿綿的巴掌,也訕訕笑著,把鬢角的汗?jié)n擦去,手上還冒出些黑色痕跡,連忙抽出紙巾擦掉,丟入桶里。 “我只是太擔心?了,說錯話了,對不起對不起。” 梅雪美目一瞪,十分小氣地哼了一聲,才挪開視線。 祝風休微微俯身睨著王見?秋,問道:“嚇到了?”他伸手按在這顆低垂的毛茸茸頭頂上,溫柔安撫,“胡擼胡擼瓢,嚇不著。” 眼鏡片反著光晃過眼底,王見?秋瞇了瞇眼,抬眉瞄他眉眼間?的淡然和溫情,讓人想落淚。 在祝風休漆黑眼眸中,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垂下眼瞼,唇角抿直,低低回了聲:“嗯.......” 梅雪也摟著她?的肩膀,輕柔揉過她?的耳朵:“胡擼胡擼毛兒,嚇不著。” 眼眶兀地紅了,王見?秋鼻頭發(fā)酸,放在膝前?的手止不住蜷縮,捏緊了褲腿。 祝風休頓了一下,和祝從容說道:“我們出去拿檢查報告吧,醫(yī)生應該還有很多囑托。” “好?。”祝從容看了眼母子倆,起身跟上去,“正好?問問醫(yī)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最近吃些什么來安神。” 兩?人走后,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梅雪。 梅雪牽過她?的手,仔細捧在手上,小心?拂過手指間?的擦傷,溫聲道:“嚇壞了吧,對不起哦。” “為什么你要說‘對不起’?”王見?秋抬起一雙微紅的眼眶,直直地看著她?。 “哎呀,”梅雪在她?手指間?溫柔地吹了吹,剛想說些什么,不經意撞進那雙委屈的眼睛,霎時心?都開始疼了,連忙摟住她?,“乖寶,沒?事哦,不怕。” 她?披散的長發(fā)繞在鼻尖,呼吸間?能嗅到那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她?身上總是很香,很軟,和奶奶身上的味道不一樣,奶奶身上的味道像曬過的被子。和張玲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樣,張玲身上是汗味,是粗糲的手掌。 但梅雪整個人都是柔軟的,符合她?對母親這個縮影的一切幻想。 美麗典雅,溫柔博識。 王見?秋知道,他們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一個平和的表現(xiàn)。 他們愧疚、愧疚幾乎壓垮他們的脊梁,讓他們見?到她?時,背脊總是彎的,態(tài)度總是小心?的,幾乎是順著她?做任何事,生怕不留神間?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所以躊躇,所以試探...... 她?知道太炙熱的東西是不能觸碰的,一碰就會被灼傷。 第一次見?到光的人很害怕那是一種魔咒,所以她?也很害怕。 “對不起,”眼眶里裝滿的淚終于流下,王見?秋低聲說,“我總是很害怕你們,很害怕得到。” 痛苦會讓她?覺得真實,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而幸福太過虛幻縹緲,又?可?怕,如同刀尖上的蜜,稍不留神就將萬劫不復。 梅雪喉間?窒咽,緊緊摟住她?消瘦的孩子,那肩膀硌在她?的肩上,硬生生戳出一個血骷髏來,血淋淋地滴在她?眼前?,疼得厲害,“你不需要說對不起的啊,孩子。” “我把接到身邊來,就是想讓你開心?的,不是為了你難過。” 這是她?的孩子啊,從呱呱降生之后,只看了那么少許幾眼的孩子。 她?要她?開心?啊,一輩子都開心?啊。 王見?秋曾在無數(shù)次想回身,回去抓住奶奶伸向?她?的手。在那個狹小的醫(yī)院走廊中,奶奶抓住醫(yī)生的手,無盡地呼喊著“孫女,我的秋秋兒”,她?總想回到那個時候,握住她?的手,想跟她?一起走。 可?是現(xiàn)在,她?的背被溫暖的手掌抵住,將她?摟入那個柔軟得像云一樣的懷抱中。 那云是流動?的,填補她?在孤獨成長中,心?臟裂開的細縫,她?在無盡的困囿中費力?睜開眼睛,喊她?:“媽.......” 遙遠的聲音震入她?腦海里,梅雪睜著的眼里滾出熱淚。最開始找到孩子時,她?膚淺又?愚鈍陷入空白中,毫不掩飾地自稱“mama”,莽撞又?無知,簡直就是個蠢婦。 那愚笨的舉措直讓她?不堪回首,每看一眼,都是對自己愚蠢的深刻認知。 她?很害怕,很害怕這一生終將會失去這個女兒。 失去那個只在產房里哭了一聲的孩子。 無情的時光將她?們分割,那些愛意被迫流走,梅雪抱著她?那個獨自走了很遠很遠的孩子,泣不成聲:“在呢,mama在這里呢,別?害怕。” 風將痛苦埋在了很遠的地方,而這間?明亮的病房中,王見?秋終于小聲地哭了出來,像她?.......像她?剛從產房里出來那樣,哭得有聲音。 * 病房外,祝從容和祝風休安靜地立在門側,沒?有進去。 在某個瞬間?,祝從容眼底也泛出了水光,他沒?有緣故地嘆息出聲,將腹中的郁氣全部吐出去,只因窺見?天邊一點光芒。 良久,病房里逐漸沒?了聲響,祝從容和祝風休相互對視,露出男人之間?的默契,敲門而入,假裝沒?看見?那娘倆眼眶里的紅意。 祝從容露出輕松的笑:“沒?什么大礙,好?好?靜養(yǎng)。”他看了眼梅雪的手腕,將她?因為亂動?而有些松動?的膠帶粘好?,旋即走向?小秋那邊,溫聲問道:“折騰了這么久還沒?吃飯,你想吃什么呀?” 王見?秋坐在原位,烏黑水潤的眼睛凝視著祝從容初顯蒼老的面龐,看到他來不及整理、有些亂的衣領,小聲說:“紅糖雞蛋,我想喝一碗紅糖雞蛋。” “好?。”祝從容笑得很隨和儒雅,起身說道,“那我回去給你煮一碗,多加糖的、甜甜的紅糖雞蛋。” 在轉身離開的時候,身后傳來小姑娘很細微的聲音:“謝謝......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