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83節
“我后悔剛剛說的話。” “什么話?”沈弗崢一時沒反應過來。 “說我是沈太太。以后萬一當不成,那多丟人, 希望這個人口風嚴一點, 別出去亂說。” 原來是這句。沈弗崢面色不顯。 鐘彌埋頭塞米。 忽的, 聽見對面說:“那就當吧,免得你丟人。” “嗯?”這下換鐘彌反應不過來了。 她好像還沒睡醒一樣, 懵懵睜著眼睛, “你說什么?” 沈弗崢像在詢問基本信息,淡然問她:“你家戶口本在你身邊嗎?” “不在。” 聞言, 對面的男人垂睫, 思考片刻說:“那有點麻煩。” 在廚房煮湯的阿姨這時走出來問:“彌彌小姐, 湯好了, 要不要盛一碗來?” 鐘彌視線沒轉動,依然看著沈弗崢,跟阿姨說先不用了,又這么望了他一會兒,生銹的腦子終于跟轉過來彎一樣。 “等等——我想問一下,我剛剛要是說戶口本在身邊,是不是……” 她看著沈弗崢的眼睛,最后問題都不用問了,再大的事,也不過深吸一口氣就能釋懷。 “好吧,算我錯失一次跟你結婚的機會。那我等第二次。” 沈弗崢笑了,故意說:“你是什么寵兒嗎?錯失機會馬上就有下一次。” “那有沒有,還不是看你嗎!”鐘彌拿他的話問他,“我可以是寵兒嗎?” 沈弗崢斂眼,盯她那碗快涼了都沒動多少的米飯,溫聲催她:“多吃飯。” 鐘彌將兩者聯系到一起:“多吃飯就可以嗎?跟你結婚的門檻這么低嗎?好沒有成就感啊。” “你想要多難?我可以安排。” 所有玩笑就開到這里,鐘彌認真起來:“我其實更想知道真實的難度大概是怎樣的?我本來以為,你家里知道我們在一起以后,不久就會有人來找我,但沒有,我一開始還瞎猜過,會不會這代表不反對,后來我再想想,這其實只是不在意。” 就像燃料有限,預估到會在安全范圍內燒完,就沒有人會去撲火。 很多此一舉。 已經太熟悉彼此,甚至都用不上問句。 沈弗崢平靜說:“這件事如果太難,你會放棄。” 鐘彌低聲回答:“如果必須付出超負荷的代價,那就算有結果,感情最后也會隨之變質,我不想看到愛被磨滅,連好的回憶都不剩,這樣再想想結果,好像也就……不重要了。” 說的都是實話,可實話不好聽。 鐘彌說完覺得后悔,太傷好氣氛,可轉瞬又覺得,沒什么好后悔的。 對自己的需求不撒謊,才會讓彼此更輕松,這輕松是恒定的,不管是輕松地在一起,還是輕松地分開。 只是光想想分開,她就會難受。 她恨沈弗崢不是真菩薩,不然她現在就要誠心祈愿。 沈弗崢就看她豐富的小表情輪番上演,隨后淡淡牽了牽嘴角:“我答應過你,不會太難的。給我一點時間。” “菩薩顯靈啦!” 鐘彌舉臂歡呼,連廚房的阿姨都嚇了一跳。 她跑過去,橫坐在沈弗崢腿上,手臂抱他脖子,殷勤到刻意,“大慈大悲的男菩薩,請問您需要什么樣的供奉?” “不好講。” 鐘彌本來要催他說一說,又聽到“不好講”后面,斯斯文文補了一句。 “有傷風化,講出來造孽。” 鐘彌因自己的秒懂陷入沉默,臉皮和耳根不知不覺就紅了,她趴在沈弗崢肩上,小聲嘀咕說:“你當不成男菩薩,破色戒要負全責。” “你這么說話,菩薩就是戴助聽器,也聽不見你在許什么愿。” 鐘彌臉更紅了:“我才沒有許愿!” 沈弗崢跟她商量:“那我許一個愿行不行?” “你許啊。” 再過不久,沈弗崢滿三十一歲,不太年輕了,也不算老,有副英俊皮相,氣質出塵,此時一嘆氣,便跌進紅塵里,成了一個老父親。 “趕緊吃飯,幾歲了?一邊吃飯一邊玩,真要人把飯喂到嘴邊?” 鐘彌從他腿上跳下去,乖乖回到自己位置上,捧起碗,吃了一口,米都涼了,剛皺眉,對面沈弗崢已經沖廚房說:“許阿姨,給她碗里添點熱湯。” 鐘彌拿勺子吃湯泡飯。 不知道是不是說了很多話,也真玩了一會兒,身體里殘余的睡意散透,機能恢復,這會兒鮮美魚湯一刺激味蕾,真覺得胃口打開了。 她吃得快,扒著最后幾粒米,拖著軟軟的聲音問沈弗崢:“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貪心,既想要,又要輕松地拿,所有好事都要占。” 她的萬千愁思拋過去,他只用淡淡一句話,便毫無遺漏地接住。 “不然怎么當寵兒。” 那一瞬間的開心沖擊,簡直像蹬著彩云飛上天,蜜糖般的情緒像煙花炸開,好幾秒,鐘彌才反應過來,捧著臉,隨著綻開的一個笑,整個人都像飄起來似的。 他的話還沒結束。 思考了一會兒,又說,“我喜歡你既貪心,又總不滿意的樣子,很難搞,又很真實,而且很矛盾,我總覺得你已經很懂事了,如果你委屈,那就是我不對。” 這些話里,挑不出一個形容,是戀愛里女孩子會喜歡的,可組在一起出奇效,居然比甜言蜜語的情話還好聽。 鐘彌問:“那我以后乖乖的,你是不是就會覺得沒意思了?” 大約是八歲半的代溝功勞,跟鐘彌說話,沈弗崢經常會有一種既新鮮又費勁的感覺。 原來小姑娘的思維是這么轉的。 他收下這份甜蜜負擔,如實回答:“我考慮不到那時候會不會覺得沒意思。” 鐘彌追問:“那你考慮什么?” 沈弗崢想了想說:“我考慮——想讓你乖乖聽話,我得去廟里燒多少香,拜多少佛。” 聲音停下來,又覺得,燒多少香,拜多少佛都不管用。 “你哪會乖乖聽話。” 一個小時候不想學剝螃蟹就敢張口撒謊自己海鮮過敏的小姑娘,長大了有什么道理會乖乖聽話。 鐘彌將空碗放到一邊,透過復古玻璃窗,看外邊近黃昏的濃郁日光。 倏然,鐘彌轉頭,收回視線,眼眸燦燦邀請他:“我們上樓吧,我吃飽了。” 沈弗崢問她:“上樓做什么?” 鐘彌直接起身過去,拉著他的手往樓上去,大大方方沖他笑: “造個孽。” 夏晝長,黃昏像一場電影,一幀一幀彤云流轉,橘輝變遷,暮色四合時,黑暗重重頂上來,在混沌里灑滿星光。 臥室里,精疲力盡的一場電影也放到尾聲。 本來滾動演員表,只需要顯示男女主就可以了,偏偏有電話在這時打進來,添上何瑜的名字。 沈弗崢拿起手機,往臥室外走去,手在身后輕輕合上房門。 按下接通鍵,那邊的聲音立馬傳來。 “我現在在你小姨這邊,把那小姑娘帶來見我,我看看是什么天仙下凡,能惹得你犯渾,你還帶著你小姨一塊陪你瘋。” 剛入夜的京市,暗下來,給人一種終于能松口氣的感覺,沈弗崢俯身趴欄桿上,看街道上零星幾個路人,像散步,像歸家,瞧著很閑適。 剛經歷一場情.事,他還沒來得及洗澡,身上松松套著沾染氣味的睡衣,皮膚上有黏重感,但腦子很干凈,像淋洗過一場春雨,前所未有的輕松。 所以即使面對質問,他此刻也能語調平靜地對著電話說:“她是真可愛,小姨才會喜歡她。” “你喜歡的東西,哪一樣你小姨不喜歡?她一貫是閉著眼睛支持你!” 何瑜不是輕易動氣的人,她教沈弗崢面善心狠這么多年,自然是自己已經做到十成十。 沈弗崢輕聲問:“那你為什么不能支持我?” “那是章載年唯一的外孫女,我都想不到,你是怎么找上這么個人的!” “你想不到?我對章老先生的孺慕之情不是你一點點教出來的?他的掌上明珠,我也視若珍寶,你應該像小時候那樣夸我才對,我學到了精髓。” “沈弗崢,你瘋了?” 被罵瘋了的人,聲音冷靜至極又不失條理:“我是真喜歡。我現在給你的建議是,不要著急表態,事關章老先生,要先看看爺爺的反應,第一個拿這件事去爺爺那兒慫恿他反對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無論爺爺,還是我,您懂的。” 誰第一個瞧輕了章載年,沈秉林即使本心里也有反對意見,也會對這個人心生不悅,往日那些對章載年的尊重,不過是做給他瞧的戲。 而沈弗崢不悅,自然是因為鐘彌。 何瑜冷靜下來,卻不由感慨說:“這兩年我越來越有種感覺,我不是你的母親,我是你在沈家的一個股東,即使心不在一起,力也要往一處使。” “是嗎?我以前也曾這樣懷疑過,我不是你的兒子,我只是你用來討歡心的工具。” 隔著電話,不知怎么,何瑜卻跟看到沈弗崢說這句話時冷漠的表情似的,心頭不適一跳,將她原本準備說的話,通通壓在喉嚨里。 聽筒里安靜了幾秒。 他有一段特別渴望把道理跟人爭個明白的年紀,但已經過去了,過去很多年,他現在已經不在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所謂道理,說盡了,也不過一面經風就倒的紙墻,只有絕對的強權,才能使人絕對地順應。 或許他慢慢成為了他曾經最不喜歡最不能理解的那種人。 但還好,他也從不回頭看。 他緩下聲音,又用那種一貫溫和的聲線說,“不過,我很快就不這樣想了,我們是一家人,所有利益都是我們共同分得的,這樣的合作關系里不可能有受害者,要往好處想,這是互相成就。” 冠冕堂皇的話,被說得嘲諷意味十足。 這份話不說絕的體面,何瑜聽來,只覺得心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