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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第5節

    她慢慢接過衣服,卻沒穿。

    低著眼,兩頭看看,一時分辨不出是小牛皮的車具貴,還是手上這件定制西裝更貴,弄濕哪個算值當。

    車里冷氣足,鐘彌受涼,頭不受控朝前一磕,打了噴嚏:“哈欠——”

    “小心感冒。”

    一旁的男聲似乎微微含笑,鐘彌頓覺窘迫,囔著鼻子,這才乖乖把衣服披至自己肩頭,說了一句謝謝。

    “不用客氣。”

    車子壓過前方減速帶,由主道切進綠植茂盛的小路,行過低矮的居民小區,停在一棟頗有年頭的木樓前。

    歇山頂樣式,往前撥朝代,一百多年前還曾是位廉官的私人府邸,幾經風雨周折,多番修葺,如今依舊覆黛瓦,撐木窗。

    梁枋有古樸的雕刻裝飾,正門掛匾,題的字是鐘彌剛剛跟司機說過的地址。

    “沈先生,鐘小姐,寶緞坊到了。”

    剛剛在車上簡單聊了幾句,鐘彌才知道,他初來州市,住酒店,這種天氣出門沒急事。

    只是賞雨,看看新鮮。

    章清姝是寶緞坊的老主顧,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半都是在這兒定做的,寶緞坊穿長袍的老板認識鐘彌,一見她進門便笑著說:“剛剛才說到你呢,說下這么大雨,今天怕是不會過來了。”

    鐘彌俏皮道:“再不來,我mama就要罵我啦,她說我瘦了,叫我來試試尺寸。”

    她介紹沈弗崢,“這位是沈先生,今天下雨我沒帶傘,要不是路上遇見沈先生送我,可能真過不來了。”

    沈弗崢頷首。

    長袍老板微笑打過招呼,叫徒弟取了衣服來,將鐘彌送進試衣間。

    這是一家三代傳承的做衣工坊,從鐘彌外婆那一代起,章家就在這里做衣裳,店內還保留著老布莊的陳列格局,裁衣臺上,隨便一把烏木尺子都年深月久包了漿。

    鐘彌去試衣。

    店里的學徒很客氣,雖是專做女裝的老店,但來者是客,給沈弗崢倒來一杯熱茶,靛藍花紋的平口碟子放兩塊白糕配兩塊酥糖,都是州市本地的糕餅小食。

    淺碧茶湯里,沉著無芽無梗的六安瓜片,雨前茶,清熱消暑。

    最宜夏飲。

    沒等茶放涼,厚重簾布被一只纖秾合度的玉白手臂從內撩起,換上旗袍的鐘彌娉婷現身,走到鏡子前。

    白底青花的衣料,行動間,微有光澤,似暈得恰到好處的水墨,襯極了這濕漉漉的潮晦雨天。

    鐘彌左右各側身端看了一番。

    她自我欣賞,正沉浸,冷不防從落地鏡里看到身后一雙清矜的眼。

    似雨時的窗,晦中生明,拂來一身涼。

    男人骨節分明的一只手,端青瓷杯,輕轉著,不知是在品茗,還在看人。

    對視那瞬,鐘彌睫毛一沉,心口倏然短了半口氣,她很快藏住自己眼中窘態,心想你看我,我也看你,大大方方一轉身,由鏡中的虛,直面他本人的實。

    “沈先生,覺得怎么樣?”

    窗角的灰瓦盆里養一株次第開花的唐菖蒲,秾芳依翠萼,她站在舊窗前,微微揚起下巴。

    旗袍的最后一粒扣子定在鎖骨中央,往上看,肩線優美,脖頸修長,下頜內收秀致,再往上,連五官也皮骨相宜,挑不出半分瑕疵。

    唐菖蒲開花,漸開漸敗。

    而她的次第開花,處處都是最好的。

    “很好看。”

    作者有話說:

    彌彌和沈弗崢年齡差八。

    第4章 新旗袍 鐘靈毓秀的好山水。

    往年章女士替她定做的旗袍,從寶緞坊拿回來就擱進柜子里,等換季,淑敏姨就會幫她收起來,鐘彌基本不會再看。

    就像景區購回的裝飾項鏈,有幾個人日常會往脖子上戴,用做紀念的東西,到手就已經完成“紀念”本身的儀式感了。

    可今年不同。

    晚上洗澡出來,吹干頭發,鐘彌穿一身淡藍色碎花邊的吊帶和短褲,棉綢質地,布料單薄,方便她坐在椅子上,架一只腿換一只腿地涂身體乳。

    乳液稍顯黏膩,在胳膊上機械地來回涂抹均勻,鐘彌走了神,隔一面圓鏡,看見身后衣櫥那兒掛著的新旗袍。

    按上身體乳的蓋子,她起身走過去,連著衣架將旗袍取下,剛過小腿的長度,配一米六九的個子正好。

    往全身鏡前一站,衣服比在身上,手指抓著衣料收腰身,她稍稍歪著脖子,垂著眼,自下往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

    “很好看么?”

    晚上臥室的燈光過于昏黃朦朧,不似那個雨天寶緞坊里的場景。

    灰中泛青的天色,檐下濕雨,窗角的花,和輕靠桌前持葵口杯打量人的沈弗崢,都與這件旗袍相配。

    她望著鏡子,試圖解釋自己待這條旗袍不同以往的原因。

    想了許久,她道:“這個刺繡和花紋好像的確挺雅致的。”

    欣賞夠了,甚至越看越滿意,鐘彌本來打算提著旗袍去章女士房間賣一下乖,感謝mama的好品味,偏偏這時候手機輕震一聲。

    拿起看,是閨蜜發來微信。

    [他答應了,明天晚上酒吧見面,到時候我就找個理由先走。]

    鐘彌:[那我們明天下午先見一面?]

    那頭應好,隨即約了碰面時間。

    說起來,鐘彌會參加這個聽起來像什么文藝復興的城市選美大賽,拿了第一名又拍了本不溫不火的雜志,全賴這位閨蜜。

    當時閨蜜要介紹自己的男朋友給鐘彌認識,見面地點就在選拔現場。

    閨蜜一邊拉著鐘彌往人堆里擠,一邊解釋:“他現在的工作是藝人經紀,小傳媒公司,干主播的,今天他負責帶公司的幾個女主播過來報名。”

    鐘彌承認自己有刻板印象,一聽這人成天跟女主播打交道,立時皺眉,印象不太好了。

    之后鐘彌搭上一份自己報名表,兩人順利進會場,見到這位據說叫賀鑫的藝人經紀。

    閨蜜不打招呼前來,本想給男友一個驚喜,沒想到驚喜沒給成,先看到男友跟黑絲短裙女主播打情罵俏,瞬間心梗。

    “他應該是在工作吧。”

    閨蜜悶聲自語,沒上前,扭頭拉著鐘彌跑出來。

    這話聽得鐘彌當場拳硬。

    鐘彌這閨蜜,有一個名字,乍一聽音挺普。

    哦,這名字。

    再一看字面,也叫人屏一口氣。

    嚯,這名字!

    兩人約著見面的地點在商場門口,鐘彌下了車,瞧見鐘情日系好嫁風打扮的閨蜜,穿卡其色長傘裙和桃粉短袖針織,站在樹蔭處。

    她自己則穿一件但凡膚色有一絲黃氣就會是穿搭災難的蘋果綠系脖吊帶,配弧度微卷的濃密長發,有些港風復古。

    鐘彌勾著自己的小包,遠遠揮手喊著:“胡——葭——荔!”

    鐘彌跟胡葭荔初中高中都讀一個學校,高中同班當同桌,關系一直很好。

    高考后,鐘彌去了京市,胡葭荔留在州市本地讀大學,學校離家不遠,她周末經常回家。

    胡家住在即將拆遷的古城區,拆遷消息下來不久,周邊很多人家就陸陸續續搬走了,留下的也是老年人居多,周邊不比之前熱鬧,入夜七八點巷子里基本就看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還沒放暑假的時候,有天晚上,胡葭荔從學校回來,被兩個小混混sao擾,賀鑫從天而降,殊死搏斗,兩個小混混被打得落花流水。

    胡葭荔護著包包,魂還沒回來,以為自己這是乍遇英雄拔刀相助,沒想到賀鑫撥正自己微亂的發型,道出他們之前,更為久遠的牽連。

    “高中我見過你,我在你們學校旁邊的職校,你們學校周五放學特別早,我經常在奶茶店那兒看見你和你朋友。”

    胡葭荔啊了一下,有點臉熱:“高中的事情你還記得啊?”

    “記得啊,我還記得,你的校裙是改短了的,對吧?”

    這個細節太真實,胡葭荔不再懷疑。

    高中的校裙長度老土難看,學校有不少女生都會偷偷摸摸改一下尺寸。

    她的校裙還是鐘彌的mama一塊送去寶緞坊改的,老裁縫特別專業,量完尺寸,幫她們重新收了褶,小變動卻在版型上有很大不同。

    賀鑫說,從高中那會兒就暗戀她了。

    “我跟朋友經常騎摩托車,路過奶茶店,每次看到你,我都在想,要是你能坐我摩托后座就好了,能再遇見你真好。”

    胡葭荔母胎單身二十一年,沒談過戀愛,賀鑫一上來就主動示好,隔三差五請她吃飯,還來學校接她回家,讓她很快體會到墜入愛河的滋味。

    鐘彌暑假回州市后,聽了閨蜜的戀愛經過,覺得這個人有點不靠譜,在選拔現場見了一面,更加肯定了,這個人十有八九不靠譜。

    那陣子她一邊忙著應付選美大賽的事,一邊試圖讓胡葭荔清醒:“你想想,他高中為什么不追你?”

    胡葭荔答:“他說他性格內向,只敢暗戀。”

    “性格內向?”

    鐘彌努力忍住笑。

    以一己之力能和一群女主播油嘴滑舌侃大山,這叫性格內向?

    “你跟在一起感覺到他內向了嗎?”

    “可能……是他長大之后變了。”

    胡葭荔忍住心梗也要替男友洗白,“彌彌,也許那天只是個誤會呢?他其實對我挺好的,他說是奔著結婚跟我戀愛的,他為我打過架,就上次在大排檔,有個男的忽然耍酒瘋,酒瓶子差點砸到我,他都替我擋了,為了我,他連命都不要,我感覺他真的愛我。”

    鐘彌一臉聞著餿飯的表情,摸遍渾身的兜,掏出張皺巴巴的二十元,遞出去。

    胡葭荔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剛剛還在渲染男友深情的一張小圓臉,漸漸露出不解:“干嘛啊彌彌?”

    “打車,就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