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風(二)
“不必多禮,你們自便行樂就好,不要因為成夙的出現擾了大家的興致。” 在眾人行禮前,成夙揮手道,他這么說,眾人方才稍稍放松下來。 “成夙?”如霜玩味道。 “大膽!”先前被她打過那男子上前搶白呵斥道:“這是修成君,豈容你這刁女直呼其名。”說罷跪在成夙腳下,將她先前的“惡行”痛哭流涕地訴說了一番,求成夙為她做主。 成夙聽完并不發表意見,神色還是容與,轉頭看向如霜。 如霜并不說話,挑眉冷笑。 “下來說話?”他輕笑道。 如霜聳聳肩,抬腳,輕巧地就落在成夙面前。 “初來敝邑,可有感興趣的東西。” “沒有。”如霜撇撇嘴。 “外面的東西,吃的,玩的,人情物理多的是,可愿意見見?” “我來找情,可是貴地并沒有。” “此處沒有安見得別處沒有。” “此處沒有,別處也未必見得有。” “我們不妨打個賭。” “可是我已經很累了。”如霜打一個呵欠道。 “成夙的府上薄設床榻寢帳,姑娘愿不愿意到府中深敘?” “唔,可以。”如霜點頭到。 兩個人走著,你一言我一語就這樣準備出春風樓,剩下的人都被忽視了。留下一眾男女不住唏噓,男的當然羨慕成夙得了佳人青睞,女的則羨慕如霜竟然能被成夙關注。 “修成君,請等一等,請為小人做主。”那位張姓的公子追在兩人后面喊道。 “張公子,你的老毛病沒改。” 成夙在前面輕聲道,就那樣把那人嚇得跌在了地上。 如霜跟著成夙上了她的馬車,同他對面坐著。他從暗格里找來一件薄絨的暗色披風,遞給如霜。 “錦衾微薄,猶可御春寒。” “多謝。”常年在外的生活讓她早就適應冷熱無端的變化,雖然此刻并沒有感覺到多冷,她也沒有扭捏,接過來穿了。 馬車里熏了大概很名貴的香,聞起來醇厚而舒心,如霜的身上,衣上也被這香味沾染。 “不怕我把你拐走?” “你可比我值錢多了。”如霜回道。 “怎么稱呼?” “成夙,字栩之。你呢?” “我姓晏,晏如霜。”如霜說了,又在空中比了一遍。 “你是晏家的人,齊國人?” 如霜愣了一下,隨即擺手。 “獨我一個人姓晏。我是西涼人氏。” “這就奇了。”成夙玩味道。 她跟他進了大司馬府,立刻有一群侍衛仆從圍上來,看見她,都表示出很驚奇的樣子。 “這是晏姑娘,是我的客人,先帶她去休息吧。” 如霜和成夙道了別,由兩個仆人引著,換了一條路向后面走去。 成夙的府邸很大,比她的將軍府自然大很多,房間多,景致多,岔路也多。她一路走來,看見許多房間還是燈火通明的樣子,大概是他的賓客,姬妾,也許有像她的客人。 這是個位高權重的人,她想道。 仆人引她走過了花園,在一個院子前面停下,將燈籠遞給她。 “這就是條梅院了。” “有勞了。” “不敢當,請進去休息吧,奴告退。” 是一座很好的院子,可惜如霜已經太困了,并沒來得及細看,由人服侍著沐浴完畢,就躺下睡了。 成夙府里的床很香很軟,也并沒有人來打擾,她睡得很好,第二天睜眼時,天已經大亮了,太陽隔著窗子照進來,照進她的紗帳里,被化成很柔和的光。她撥開帳子來看,衣服、妝奩、盥洗的器具都已經備好了,早飯也放在桌子上。侍候她的人正在外面站著,湊成一排,很整齊的,美麗嬌俏的面龐,見她醒了,上前來要幫她穿衣洗臉。 “你們都下去吧,我不習慣人服侍。” 她們道了聲諾,排得很整齊地出去了,一邊偷偷掩著嘴說笑,聲音很輕,很軟,很嬌。 如霜洗漱完,給自己換了衣服。成夙的人準備的是一套青色的紗裙,一件緗黃的綢質褻衣,還有一雙繡鞋,她依衣服的樣式一層層穿上了,卻系不好最后一件外罩的紗衫。這大概是整套衣服里工藝最繁復精細的一件,衣服的下擺上繡了十幾支荷葉,層層迭迭,顏色深淺變化各異,恍如畫上去的一般,裙周鑲著幾顆明珠充作露珠,光彩晶瑩,艷冶異常,不可備述。 反復調整都不合適,如霜被折騰得煩了,索性把那件外衫拋下,直接穿剩下的出了門。 難得的好天氣,水池邊,一座臺子上,一群衣衫輕盈的女子正在那里排演歌舞,臺子的另一角,一隊樂師正在cao動樂器伴奏。 大概是在排演采蓮的情節,又好像在贈答,如霜看那裙女子個個面容嬌美,眼波柔軟如水,腰肢窈窕,步態如蓮,嬌娜柔弱,如不勝風,技藝也很精絕,那么多難的動作,都表演得很好,不需要更多的指導,她們已經完全地投身到情境其中,配合天衣無縫。 這樣的技藝,比之西涼最好的伶工舞者,也不遑多讓。 如霜看得心癢,解了腕間的雪青,飛上去,在她們中間舞起來,她舞的是劍,劍光如雪,拋出一朵朵花來,一招一式使得很疾很快,劍與人但見動作不見蹤影,可是又有一種出奇的美,出奇的柔,青衣飛旋、張揚,甚是好看,恍如荷塘間閃進了一陣漣風。可是其他的人早就被嚇壞了,見她拿劍沖過來,嚇得花容失色,紛紛四散躲開,這臺上頃刻只剩了她一個人。 如霜看向她們,只頓了一刻,又繼續下去,原來是舞劍,現在變成了真正的練劍,柔的動作變成了剛的,動作更疾更快,頃刻仿佛到了人與劍合一的境界,兩者之間只見一個模糊的影子,似動飛動,如霜全身心地投入到劍招里去,渾然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成夙在她上臺時候就過來了,一臉驚恐的美人們紛紛圍到他身邊來“控訴”臺上的人,他只是招手別吵勿要驚擾了。 她那樣顧自地舞著劍,他就靜靜地看著。 半個時辰過去了,如霜已經都出了汗,只覺全身都暢快淋漓,回神時發現站在臺下的成夙,并不知他已經站了多久,但看他心情還不錯。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金線繡的流云暗紋,卸去了一身上位者的氣質,微微笑著,神采飛揚。 如霜收了雪青,重新綁回腕上,下臺來走向他。 “怎么,你不忙嗎?” 成夙指指天,示意已經是中午了。 是她睡太久了。 午飯是同成夙一起吃的,兩個人對坐在一張長桌的兩邊,面前放著各自的杯盤碗盞。四碗素菜,兩碗葷菜,菜色新鮮別致,皆是楚國的珍饈,一壺酒,一盞茶,一盤蜜桔。 如霜專注吃飯,她不喜歡在用餐的時候說話,成夙也并不說話,兩個人的吃相很都優雅,如霜并不通楚國的禮儀,可是自幼受過西涼良好的教養,動作也別有條理。 酒足飯飽,如霜問他“說說你的想法”。 “不妨冒險做個游戲,如果不介意那個人是我,如果不介意那個人是你,如果不介意耽擱上一段時間,來試試你會不會對我動情。” “你果真是——很閑”如霜道。 這個建議不會比杜宇的靠譜多少。 “有些事情不親自試過怎么能體驗到呢?”成夙誘哄道。 “像春風樓里的男人對女人一樣對我?” “這完全不是一回事。” “需要多久?” “十天。” “太長了,七天。” “可以。” “那么賭注呢,你想要什么?” “雪山瑤芝。修成君你有么?” 成夙愣了一下。 “你要雪山瑤芝做什么?” “自然我的用處。” “我以為這場賭還并不值得。”成夙道。 “那么你可是真的有?”如霜雙眼明亮,上前激動道。 “雪山瑤芝不過是傳說中子虛烏有的事物,成夙這里沒有。” “那么隨便吧,隨便什么都可以。” “我有連城璧。”成夙指一指廳上幾前。那處供著很大的一塊玉璧,玉質極好,通透明潤,如一丸白月懸于室中,顯出光明熠熠的樣子。 “我有明玥珠,不一定及得上你的連城璧珍貴,可是應也是世間難得的寶物。” 如霜自腰前解下來,遞給成夙。是一顆明珠,綴在錦絳上,下附一串梅花形的絡子。 果真是世間難得的寶物。 這是…… 成夙重新看了如霜一眼。 “怎么?” “沒有,很好,你的籌碼配得上的,及得上我的。” 兩個人擊掌盟誓后,并沒有多說幾句話,成夙的侍衛就進來稟告,說是有賓客求見。如霜便向他告辭,自己回去休息。成夙也答應下來,說晚上再見。 奇奇怪怪的賭注,如霜想道。 不過管他呢,左右自己是吃不了虧的。 她午睡醒來,主事的嬤嬤進來請安,送進來一些新的衣服飾品,瓜果點心,并為她領來幾個丫頭。 “都是為您精心挑選的。” “知道了。” 她挑了兩個看起來安靜乖巧的,其余的讓嬤嬤領走,她并不習慣有這么多人伺候。 “這怎么行呢,公子吩咐,要像女主人一樣待您……” “我既是女主人了,自然是說了算的。我不慣有人伺候,從前在自己府邸里就是。” 嬤嬤應了聲諾,只好退下。 如霜吩咐她們把東西收起來,又告訴她們,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如霜在自己房間里轉了一圈,見架上陳的書不過是尋常的經史,覺得有些索然。 “可有什么有趣的書?” 兩個丫頭都愣了一下,其中有個叫采菲的人答道,說賓客張先生那里有,可以去借。不多時,她真的弄回來一摞書,其中有歌詞、風土志、游記還有神怪故事,內容很是奇怪新鮮,都是她在西涼未曾見過的。 西涼自然也有書,有書坊書院,可是內容都是與女子相關的,并沒有這般廣闊。 一個下午,她就躺在院中的搖椅上看書曬暖,時而停下來看兩個丫頭侍弄花草,突然看到一只杜鵑飛過,如霜瞇起眼,拈起一顆卵石,揮手打出去。 哎呦一聲痛呼。 “誰,誰在說話?”兩個丫頭看向如霜,如霜搖頭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兩個丫頭出門去看。 杜宇乘機從檐上落下來。 “打臉可太不仗義了。”他捂著臉上一塊青痕。 “怎么,一夜未見,就到人家里登堂入室了。我就說,憑你這長相,總不會淪落在云州接頭的。” 眼瞧如霜手里再拿起一顆卵石,他連忙住了口。 “你做的好事。”如霜切齒道。 “嘁,并不是我逼著你來到成夙的府里。” 的確如此,但是沒有他,她也不去春風樓那鬼地方,不過也許她自己一個人也會來楚國,在今年,明年,若干年后? 天下那么大,她會想去看看不一樣的東西。 “昨晚你去了哪里?” “去換個地方喝酒啊,春風樓讓你給砸了,我只好換一家。” 如霜原本放下的石子又捏起來了。 “我去找人了,找人了。” “你找到了?”如霜知道那個人是誰。 “沒有。”杜宇道。“你要在這里待幾天?” “七天吧。” “七天,恐怕等你回去,煌都城已經變天了。” “怎么?” “徐酲的馬車過了郊外,是嘉儀親自迎到城內去的。” “知道了。成夙其人怎樣?”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和他相處,不就什么都知道,總之他不會吃人就是了。”他笑道。 如霜將那顆卵石飛過去,杜宇立刻消失不見了。 成夙來見她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她吃過晚飯,仍舊趴在床上專注看書。她看的一是一本游記,感受到有人的氣息靠近,就立刻警覺起來,很快響起來他的敲門聲。 “出來走走?” “去哪兒?”她從床上坐起來,揉一揉眼睛和胳膊。 “去了就知道。” 如霜下床來,理理頭發和衣裳,出來給成夙開門。 “走吧。” “稍等。”成夙反而叫住她,叫她進來坐下。 “怎么?你做什么!” 她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要解開她頭發了。 成夙拍一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拿來一把梳子,蘸了花水,自頭頂至下一點點為她梳順,他的動作很柔,他的手是溫熱的,仿佛是他梳過之后,如霜才發現她的頭發是那樣的好,又黑又直,而光亮如一束長瀑,在他的手中一寸寸變柔、纏繞起來。 成夙為她梳了一個心字髻。 “不舒服?”他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有,你繼續。” 從沒有男子以這種方式靠她如此之近過。以往的日子里,除了親人姐妹之間的依偎和擁抱,如霜與人近距離就只有以搏殺的方式,她會忍不住想動手。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溫熱的氣息,透過鏡子看見他的面龐,他的曜石般的眼睛,晶晶閃亮,她有些不安。 可是他說過的,如果不介意那個人是他,如果她不介意那個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