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墜落 第5節
舷窗外天光大亮,陳暮抬手遮眼,偏頭看過去,飛機正在跑道上減速滑行,耳畔噪音轟鳴,跑道外,是漂亮的像藝術品的馬爾維納斯國際機場,收回視線,她揉了揉眼睛,試圖讓自己快速清醒。 隨身背包里裝著轉機時便換好卡的手機,陳暮靠回椅背,緩緩拉開拉鏈,取出手機后她捏在手里,一邊醒神一邊不疾不徐地按下開機鍵。 手機屏幕重新亮起時,她低頭看向屏幕,微信有多條未讀消息彈出,有來自何欣的,問她到哪兒了,也有朋友們關心她旅途情況的,最后彈出來的那兩條,來自她最不想看見的那個人——江逾白,她沒有血緣關系的哥哥。 【江逾白:人在哪?】 【江逾白:看到回電。】 陳暮再次坐直身,江逾白這兩條消息帶給她的威懾力,一點不比被他當面質詢少。 她仰頭平復氣息,片刻工夫后,她再次低頭看向聊天框,兩人上次聯系是一個月前,江逾白詢問她學業相關,建議她申請劍橋的碩士,他有熟識的朋友,可以給她提供任何有關留學申請問題的解答,她回復說自己保研已是既定結局,不再考慮留學建議。 江逾白隔兩天回了個嗯,這之后,他許久沒聯系她,原本兩人也不是什么和睦的兄妹,自從那事后她有意避著她,他察覺她的態度后也沒有經常打擾她。 所以今天,他是出于什么原因給她發的這兩條消息。 轉機前,還未收到江逾白的消息,這兩條未讀信息,應當發來不久,思慮飄忽間,飛機結束滑行,穩穩停在廊橋口,陳暮晃晃腦袋,不再去想有的沒的,她有條不紊的起身拿行李,跟著旅客隊伍過廊橋,往海關關卡走。 其實想過權當沒看到這兩條消息的,她這趟行程時間長,人又不在國內,縱使他手段滔天,找她總要費些時間的,但江逾白的可恨之處就在于,她給他難堪,他會加倍報復在付女士身上,與其被動的讓他找到,不如坦誠一點,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他。 陳暮閉了閉眼,沒急著入關,轉身走到隊伍最后面,打開撥號軟件,輸入那串數字,江逾白的號碼,在她歷任手機里從未儲存過,卻不知為何像魔咒一般印在她腦海里,每當需要聯系他時,大腦總能清晰的告訴她。 嘟聲大約只響了兩下,電話接通,聽筒那端,傳來她并不想聽到的清冷男聲,語速很慢,一字一頓:“去哪了?” 陳暮努力牽起嘴角笑:“哥,學校那邊的事結束了,我和朋友約著一起出來玩。” 她聽見江逾白起身的聲音,像是從什么喧鬧之地走入另一安靜空間,“去哪玩了。” 陳暮:“烏斯懷亞,后面有郵輪行程,想去南極看看,明年三月回去。” 陳暮老老實實報上自己的所有行程,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之后他聽見江逾白愈發冰冷的聲線:“暮暮,哪家公司的郵輪,一趟南極行帶你玩三個月。” 陳暮唇線緊抿,在心中盤算要怎么回答,江逾白一早就跟她說過,不許出去打工,還記得高考過后她想做兼職,攢一些自己的錢,好脫離江家,不再受制于江逾白,那時江逾白是怎么做的。 他一聲不吭的到她打工的奶茶店里,不顧她正在上班,強行把她帶回了家,之后又拿她未成年這一點做文章,讓那家奶茶店關了門。 那個工作機會本就是高中同班同學介紹給她的,開店的是她同學的表哥,她那時只差幾個月成年,連累別人店被關掉,又罰了不少錢。 自那之后,她再沒敢動過打工的心思。 每逢假期為了躲他,天南海北的玩,這次之所以又動了打工的念頭,主要因為探險隊員是一份很難得的體驗機會,沒有何欣的介紹,她不會得到這份工作,她喜歡體驗各類新奇。 陳暮攥了攥衣擺,壓下心中那點心虛,說:“哥,不是一家,不同公司郵輪的路線不同,我買了三張船票,難得來一次,想都看看。” 江逾白笑一聲:“暮暮,你是不是忘了你用的卡是我的副卡,每一筆花銷我都能看得到,我不覺得你最近幾個月的支出,夠你買三張船票。” 陳暮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江逾白總是這樣,不好糊弄得很,她大腦飛速運轉,“不是用你的卡買的,我媽知道我保研的事之后給我轉了一筆錢,然后我之前認識的一個朋友在郵輪公司工作,幫我走的內部價拿的票,折扣很大,沒花多少的。” 江逾白那頭安靜了幾秒,像是在思量這話的真假,陳暮屏息凝氣,等待江逾白對這話的審判。 也不知過去多久,眼見過關隊伍越來越短,江逾白終于出了聲:“她每個月信托有限,你花錢,最好還是刷我給的卡。” 陳暮在心里默默舒了口氣,故作輕松道:“知道了,謝謝哥。” 結束這個話題,江逾白又問她結束南極行之后還有什么安排,陳暮回答學校那邊還有一些事要處理,畢業相關。 兩人許久不聯系,陳暮覺得自己是沒什么話和江逾白講的,但江逾白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她只好舉著手機認真回答他的問題,回答間隙里,也難免分神,想,叫旁人聽去,或許會真的以為電話那頭是對她關愛有加的哥哥,可只有她知曉,江逾白是什么心思。 電話又持續了十分鐘,陳暮像個問答機器似的,一邊蹲在行李箱旁填寫入境卡,一邊舉著手機講電話,她們同一航班的入境隊伍已經快要入關完畢,飛機上坐在她旁邊的華裔老奶奶揮手朝她示意,陳暮放下手中的筆抬手回應,卻不料筆會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呱嗒聲。 聽見動靜,江逾白的問話告一段落,問她在做什么,陳暮回答:“在填入境卡,等著過關。” 江逾白:“先過關吧,春節前我會到美國出差,到時順道看你。” 陳暮將才回落的心又一次提起來,“哥,那個時候我可能在船上,不一定能見到你。” 江逾白:“春節總歸能休息一段時間,我等你。” 陳暮抿抿唇,想再說點什么好叫江逾白改變主意,但還沒等她想好措辭,江逾白再度開口:“剛給你的卡提了額,一個人在外面注意安全。” 陳暮還在思索方才的問題,順著這話很輕的嗯了聲,極乖順的語氣,電話那頭的江逾白卻倏然一愣,陳暮有多久沒在他面前這么放松過了,他唇角幾不可查的勾了下:“玩得開心點,掛了吧。” 陳暮還沒解決心中隱患,急急叫了聲:“哥,先別掛。” 電話那頭,會議室門口焦急等待的助理就見接電話前還一臉怒色的自家老板一改面容,仿若雨過天晴,怒色云消雨散,唇角漸漸揚起好看的弧,是難得一見的溫柔神態,“怎么了?” 察覺到江逾白態度的轉變,陳暮心下一驚,自己真是急糊涂了,她話鋒一轉,道:“哥,這幾個月我不在家,如果我mama那邊有什么事的話,你別為難她。” 意料之中,回應她的,是江逾白啪的一聲掛斷的電話。 陳暮站在原地,自嘲般的扯了下唇角,下一秒,切換好表情,拉起行李箱向海關窗口走去。 第6章 臨城,川禾生物,頂層辦公室。 陽光透過落地窗斜灑進來,本是一個溫暖的冬日午后,辦公室里卻充斥著駭人的低氣壓,顧時屹長腿交疊靠坐在椅背上,面前透亮的桌面上,映照著一個惴惴不安的低頭身影。 冉德明小心翼翼的開口:“顧總,這次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但他們油鹽不進,刻板印象太嚴重,覺得我們的技術不成熟,說什么都不肯合作。” 顧時屹大拇指捻在太陽xue上,冷著聲重復:“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 冉德明沒什么底氣的回了個是,一不小心對上顧時屹投過來的冰涼視線,立馬又改口:“吉桑爾研究所那邊,的確是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他們更傾向于和英國萊因斯頓研究所合作,但我打聽到吉桑爾研究所最大的投資人是位華裔老太太,也許可以從她入手。” 瞧見顧時屹面上稍顯霽色,冉德明語速不自覺加快:“只是這位老太太目前并不在美,前兩天才打聽到她的行蹤。” 顧時屹聞言抬了抬眼,示意冉德明繼續說下去。 “老太太的丈夫前年冬天去世后,每到冬季,她都會一個人旅行,重走她們倆之前走過的地方,今年去了阿根廷,但我只查到了她入境的信息,具體去了哪里還沒查到。 ” 聽到阿根廷三個字,顧時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至落地窗前。 吉桑爾研究所即將啟動的基因組計劃在全球范圍內招募合作伙伴,他有意參與其中,該項目投資大,回報周期長,董事會不看好,幾番阻撓,是以他只能派冉德明去洽談合作相關。 吉桑爾是塊難啃的骨頭,如今連他手下最有能力的冉德明也拿不下,他望了眼窗外高聳林立的辦公樓,須臾,沉聲道:“去訂一張最早到烏斯懷亞的航班,老太太的行蹤可以往南極各大郵輪公司上查查看,航班落地前,我要知道確切信息。” 冉德明在顧時屹沉默的這段時間里,額上汗都快要落下來,此番行程,他用了近半個月,卻一無所獲,出發前自己立下的軍令狀言猶在耳,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此刻聽到顧時屹的話后,他懸了好半天的心才一點點放下,有了進一步指令,至少說明,自己這一趟,還不算一無所獲。 ***** 南美,烏斯懷亞,時間接近夜半十一點鐘,天際依舊明亮。 陳暮雙手撐在副駕駛的儲物格上,眼神一瞬不瞬的盯著窗外景色看。 眼前是排列整齊的漂亮民居,五彩斑斕的矮樓房,讓她心情也不自覺雀躍起來。 遠望,是綿延起伏、終年不化的白色雪山。 這是全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位于阿根廷南部的大火地島上,她搭乘了二十四個小時航班到達的目的地。 只是看著眼前的美景,身體里半小時前還在叫囂的勞累因子也頃刻間消散殆盡,心里想,就算是再多坐十個小時,也很值得。 陳暮托著腦袋轉向駕駛位,笑盈盈道:“欣姐,一會兒到了住處之后,我能一個人出來逛逛嗎?” 何欣迅速瞥一眼一臉期待的陳暮,笑著說:“有這么好看嗎,看了一路還看不夠?” 陳暮很鄭重地點了一下頭:“還記得中學的時候上地理課,老師講,如果從我們的腳下挖穿地球,出口就是這里,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烏斯懷亞這個名字,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站在這里,這種感覺太神奇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講。” 何欣:“你們中學地理老師還挺有趣的,要是我們老師和你們老師一樣,估計我也能像你一樣從小是個學霸了。” “欣姐,又打趣我。” “好,不打趣你。”何欣笑應著,“不過你這么一說,我倒是也想起來一件趣事。” 陳暮問:“什么?” 何欣說:“大學的時候,有次我們宿舍的姑娘晚上一起逃寢去看電影,四個人擠在錄像廳很小的包房里,電影叫《春光乍泄》,主角是一對同性戀人。” 講到這里,趁著汽車拐彎的功夫,何欣與陳暮短暫對視一秒,像是試探她對這個話題的接受度。 陳暮彎彎唇:“這部電影很有名,王家衛靠它拿了戛納最佳導演獎,是戛納影史上第一位拿獎的華人導演,不過我還沒看過這部,我很喜歡他的《重慶森林》。” 聽此,何欣放下心來,繼續往下說:“電影的最后,張震自己來到這座至南小城,在世界盡頭的燈塔說了一段話。” “1997年一月,我終于來到世界的盡頭,這里是美洲大陸南面的最后一個燈塔,再過去就是南極,突然之間我很想回家,我答應過阿輝把他的不開心留在這里。” 講完這段話,何欣嘆了口氣,緩了好幾秒,才繼續說:“然后他結束烏斯懷亞之旅,獨自回家,電影是悲劇,我們四個女孩抱在一起哭的稀里嘩啦。” “第二天我們上課間隙還在討論這個電影,她們約定說等以后工作賺錢了,有機會一定要來這里看看,我從小家里條件不算好,出國這種事兒,連想都不敢想,但沒想到這么幾年過去了,我竟然因為工作,每年都會來到這里,人生真奇妙。” 陳暮安靜聆聽完何欣這一大段話,忍不住跟著感慨了一句:“人生真奇妙。” 感慨完,她決心今晚就去看看這部鼎鼎有名的電影。 瞧著陳暮一臉決然的表情,何欣問:“在想什么?” 陳暮:“在想,我今晚一定會亢奮的睡不著,等我逛完回去,也要看看這部電影。” 何欣踩下剎車,車子穩穩停下,“看電影可以,但逛小鎮今晚真不行,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在這邊沒有住酒店,在朋友家里住,他們聽說我有朋友來,給你準備了歡迎派對,盛情難卻,我推不掉。” 小城市的交通燈等待時間短,說話間,交通燈已經由紅轉綠,汽車再次啟動。 陳暮低頭掃一圈身上的棉服,棉服里面,套的是寬松的加棉衛衣,當下雖然是南美洲的夏季,氣溫卻和北半球的冬季無異,她坐正身:“欣姐,有派對你不早說,好歹給我個機會打扮一下呀。” 何欣笑嘻嘻:“我故意的,陳暮,你夠天生麗質了,再打扮一下,我這個她們口中最美的東方姑娘的名號就要不保了。” 陳暮莞爾:“那欣姐,要不你靠邊停一下,我扮丑也很在行,叫我給你最美東方姑娘的名號再添塊磚加片瓦?” 何欣聽言,往右打了下方向盤,作勢要停車:“那我先謝謝你?” 倆人對視一眼,各自笑起來。 接下來的路程,何欣大致和陳暮介紹了一下住家的情況。 房主是位老奶奶,兒子兒媳在鄰國智利工作,孫子在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讀大學,最近碰巧趕上圣誕假期,帶著女朋友歸家看望奶奶,給陳暮開歡迎派對的事兒,就是他倆提議的。 陳暮在心里默默記下三人的基本信息,也沒忘了問一句:“奶奶是講西語嗎?” 阿根廷的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她來之前雖然有自學過一些常用語,但還完全不到能和人正常交流的水平,她擔心和奶奶會存在交流障礙。 何欣誒呦一聲,補充道:“正想跟你說,奶奶是講西語,但多少也能聽得懂些英文,她孫子和他女朋友,英文交流都沒問題的。” 陳暮點頭應著,同時暗自思考:行李箱里有沒有什么可以作為見面禮物送出去的東西。 結論是沒有。 何欣告知的突然,一點沒給她準備的時間,她在心里記下這事,計劃之后找時間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