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后來,我還是沒能知道沉祐翎忽然想起她mama的原因,一方面是她的狀況已經(jīng)好多了,沒必要再問下去,一方面我也怕碰觸太深,反而逼使她再度闖入那看似已隨時光消散,實則如影隨形的陰霾之中。 那種創(chuàng)口表面上結(jié)痂了,偶爾受撕扯依然會流出汩汩鮮血的感覺,我懂。 可是,若說我不想瞭解箇中緣由,那是騙人的。 隔幾天,老姊又打電話來,問我到底去領包裹了沒,而我壓根兒忘了這件事。 「須要我拿通馬桶的鹽酸去幫你疏通記憶神經(jīng)嗎?」她在電話那頭問,我聞到火藥的味道。 「你不是說那是未爆彈?我等著看我們收發(fā)室被炸掉啊!」我剛上完兩節(jié)選修課,阿光沒修這堂,同堂的沉祐翎也跟人有約,所以我獨自從教室走出來。外頭的開放空間人聲沸騰,無法好好講電話,于是我又折回系館內(nèi)較無人煙的中庭。 老姊冷笑一聲,「那是遠端遙控的,我會等你領了再讓它爆炸。」 ……很好,我認輸。「你到底寄了什么東西給我啦?」 「現(xiàn)在去領不就知道了?」她又說,賣關(guān)子不愿意告訴我,「今天一定要去領,敢讓它放到過期你就等著回家被我修理。」 啊哈!從這句話可以判斷出她鐵定是寄了什么吃的給我。 「好啦!等等回家我會順道去領。」我應允。 「那好,我要準備出門上課了,先這樣──」 「姊,等一下!」腦海中沒來由地竄出一個想法,我連忙叫住打算收線的老姊。 「怎么了?」 「呃,問你喔,你碰到什么情形會想到媽?」 可能是我的問題太怪異也太突然,過了半晌老姊才狐疑地說:「你問這干么?」 「就忽然想到,問一下啊。」我回答得有點心虛。 老姊沉吟了老半天,一個人在另一頭嘀嘀咕咕,好像我問她的并不是個馬上就能答覆的問題,而是高等微積分的習題。 等了一陣子,我本想就此打住,叫老姊先去上課的時候,她平靜的嗓音就透過話筒傳來,「嗯,幾乎每天都會想到吧。不過不只是mama,還有爸。」 輕哼了一聲,我不怎么意外這樣的答案。 因為我也差不多,只是頻率沒那么高而已。 于是我換了一種問法,「那……沒什么情境會想得『特別用力』的喔?」 「特別用力?」老姊的語氣更不解了。 「就是會想很久,甚至想到讓你很難過的那種。」我再度解釋。 老姊「喔」了一聲,尾音拉得很長,「看到有爸媽陪小孩子盪鞦韆的時候吧。」 「很羨慕?」我追問。 「不只。」像在陳述什么很開心的事情般,老姊的語調(diào)竟有些跳動飛揚,「我們家附近那棟商業(yè)大樓,以前是個公園。你可能忘記了,不過上幼稚園之前,爸媽傍晚都會帶我們?nèi)ツ抢铮愀乙蝗艘蛔F韆,他們就在背后推。」 我愣了下,依稀有些記憶從腦海深處被掘出,我們一家人的臉孔、一連串的影像,飛快地自我眼前掠過。不知不覺地望向天空,我想像著從前坐在鞦韆上,以為盪高一些便能觸摸到的那片晚霞,以及縈繞在耳邊的笑語。 如今只能追憶。 「所以,」停頓了一下,老姊輕喃道:「是思念……大過于欣羨啊。」 心頭一突,我微微睜大雙眼。老姐所說的話,竟讓我胸口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感。 真正啃食心靈的,是我們倔強不愿承認的思念,無論長到何種年紀,都無法割捨的孺慕之情,悠遠流長,綿延不斷。 即使我們自以為獨立了,靈魂卻仍有某部分是個孩子。 結(jié)束通話后,我在中庭佇立良久,只為沉淀心情和理清思緒。 難道昨天的意外,意外觸動了沉祐翎思念的開關(guān),使她把持不住情緒而落淚嗎?但是,這似乎無法完全解釋她的恐懼和悲傷,昨日她的失常,背后肯定還有我目前捉摸不到的理由。 一邊思索,我一邊起步離開中庭。 拐回方才上課的那間教室時,映入眼簾的畫面促使我停下了步伐。空盪盪的教室外,沉祐翎和隔壁班的一名男同學相對而立,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說更明白一點,就是尷尬加上臉紅。 當然,沉祐翎看起來還是比較鎮(zhèn)定。 原來她指的跟人有約,對象居然是隔壁班男同學啊?他們兩個人現(xiàn)在的氣氛是怎樣?要出系館一定得經(jīng)過這間教室耶,我是能不能走過去啊……但這并不是我最關(guān)心的,我最關(guān)心的是……靠!他們兩個什么關(guān)係啊? 這時,沉祐翎率先留意到現(xiàn)場多出了第三個人,她轉(zhuǎn)頭望過來,發(fā)現(xiàn)是我之后,臉色驀地變了。 「楊翌宸!」帶點吃驚地喊,沉祐翎的叫喚讓男同學也跟著她的視線看向我。 「嘿。」我很簡單地打了個招呼。 沉祐翎的目光在我和男同學之間來回游移,我尚在打量她奇怪的舉動,她面上的表情便從猶豫轉(zhuǎn)為毅然決然,并且對男同學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對不起!」她說,接著直起身子快速地往我這走來。 我有些怔然,不明白她過來的理由。 「快點,開會要來不及了!」她扯著我就走,我連莫名其妙哪時有會要開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她拉著離開了系館。途中,我回頭望了一眼,察覺男同學的臉上掛著難以隱藏的驚詫和落寞。 那瞬間,我明白了。 八九不離十,沉、祐、翎、被、告、白、了! 「你干么這么緊張啊?又不是在逃命,況且你腳傷還沒好耶,居然敢走這么快。」快走了好長一段路,終于能停下來喘口氣,我半調(diào)侃地道。 「你不懂啦。」瞋我一眼,她氣虛地說。 「怎樣,他喜歡你喔?恭喜恭喜啊。」我很直接地發(fā)問,再加上很假仙地道賀。 雙頰倏地泛紅,她抬眸看我,神色慌張,「你都聽見了?全部嗎?」 「聽見什么,告白?」我搖頭兼搖手,「沒啦,看那個情形誰猜不到啊!我在你發(fā)現(xiàn)我的幾秒前才站在那里的,除了你最后的『對不起』之外什么都沒聽見。」 我露出一臉可惜,惹得沉祐翎真的掄起拳頭捶我手臂。 「哎,很痛耶!」其實一點也不痛,但我故意瞇起眼睛,「什么都沒聽見還要被你打,我怎么那么衰。」 「誰教你要幸災樂禍,沒同理心。」她瞪我。 「哪有?」我才不是幸災樂禍,我是因為她發(fā)對方卡所以樂翻天了。 「就有,你的表情很像錯過什么好戲一樣。」將雙手環(huán)在胸前,沉祐翎的口吻莫名地多了些逼迫意味。 沒打算再爭辯,我將雙手舉起,作投降貌,「好啦我錯了,這樣你滿意了嗎?」 盯著我沉默了一會兒,她扭頭就走。 她是……不開心喔?一頭霧水地抓抓頭發(fā),我連忙追趕上去。 「喂,怎么了啦?」我用手肘頂她,她卻往旁邊遠離了幾公分。我只好收起開玩笑的態(tài)度,正色道:「我真的沒有幸災樂禍,一點都沒有。」 她的步伐稍稍停滯了下,被我發(fā)覺了。 不動聲色地放慢速度,我等她主動開口和我說話。 「楊翌宸,我沒有答應他,我們沒有什么,你別亂想。」結(jié)果,她天外飛來一筆地說,像在澄清什么。 我愣了半秒才頷首道:「看得出來啊,我的眼睛跟耳朵沒毛病。」 聞言,她釋然一笑,而我的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她是怕人家誤會啊! 「喂,國中那一個,你說覺得沒有拒絕的理由就在一起了,結(jié)果剛剛那個沒答應,是改變觀念了喔?」我挺好奇。 「……不是。」她搖頭,驟然止住腳步。 我超前了一些距離,回頭看她。 令我訝異的是,她此刻的表情像在思考,卻有些迷茫,「不是因為觀念改變了才拒絕的,而是好像……已經(jīng)有了拒絕的理由。」 暗忖了這段話幾秒,我得到一個讓人心里七上八下的結(jié)論,「難道,你早就有男朋友了喔!」 「也不是!」她否定得很快,邁開步伐走過我身邊時,還罵了一句:「果然是笨蛋!」 啊?干么又罵我笨蛋?扁了扁嘴,我完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你要回家嗎?」走在我前方不遠處,沉祐翎轉(zhuǎn)頭問道。 想到老姊在電話里的威脅……不,是叮嚀,我指著行政大樓的方向道:「我要先去收發(fā)室一趟,我姊寄了東西給來。」 她偏了偏頭,「怎么會在學期中突然寄東西給你?」 「我也不曉得耶。她說是炸彈,你要跟去確認一下嗎?」聳了聳肩,我半提議地說。 輕笑了幾聲,沉祐翎點點頭,「好啊,就去看看。」 沒想到她還真的說好。我跟著哈哈笑了兩聲,邁開腳步前往行政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