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配合
綠茵草地上蒲公英比往年開的更盛,涼風輕輕拂過,它便隨之翩翩起舞;四周墻壁上那翠綠的藤蔓不斷生長著,早已垂掛到了地上。 看著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他想著很快林研也會有這樣的一天的,于是腳下的步子更快了。 昨天做了決定,今天顧茗澈就趁著休息來童知孤兒院找岑老師了,他希望能獲得他的支持,能得到他想要的幫助。 “茗澈,來了?”岑院長此時正在看報,眼風掃到熟悉的身影,嘴角已經扯開了。 “岑老師”顧茗澈看到了他的指示,于是坐在了他對面的椅子上。 “你在電話里說要和我詳談林研的事,是什么事?最近她不是情況好多了嗎?”看著對面的顧茗澈表情凝重的樣子,他心底有了不好的預感,“是出了什么事?” “她噩夢發作的頻率是沒有那么多了,但是每一次發作后都很嚴重,嚴重到昨天她選擇了輕生。”最后兩個字他說得很沉重。 “你說林研她自殺?”岑院長不可置信地皺起了眉頭,臉上浮現出歲月雕刻后的痕跡。 “是的,所以我想重新采取別的方法治療她,讓她忘記雖然保守穩妥,我一直以為這樣對她是最好的,甚至也有了些效果,可是到頭來她卻選擇了輕生,可見這效果太微小不足以讓她有所恢復。倒不如讓她記起,從前我覺得這這對她很殘忍,可現在我卻覺得這大抵是她唯一能走出來的方法了。” 岑院長聽了他的話后,遲疑道:“你是說”。 還在想下面的該如何說時,顧茗澈已經明白了,他點了點頭:“我想帶她重新去記起那件事,我想帶她回到她原來的家。” …… 三天觀察期到了,林研的腦部并無大礙,王姨松口氣的同時,也終于允許她下床稍微走動走動了。 今日的陽光很明媚,她站在窗邊看著一束束金色透過玻璃灑了滿室,于是邁出了一步,周身立刻迎來了暖意,這是自然予以的無聲的溫暖。 仰著腦袋緩緩閉上了雙眼,此刻她放空了一切,一直覺得頭上的紗布纏得太緊,此時卻也沒了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林研深深吸了口氣后,好似想起了什么,她坐回到床上,先支起病床桌,又打開床頭柜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筆記本。 翻到空白的那一頁,正要落筆,突然想到今天不止寫一份的,她已經欠了三天的量了。 于是林研抿了抿唇,手腕微動,開始一筆一畫地認真書寫著深深印在腦海里的詩。 “皮囊如寄居,每個早晨,都是新的落腳。歡喜、沮喪、不義、須臾的覺知,如同不速之客。接納且招待他們每一個,即使是一群憂愁的丑角,狂掃過你的屋舍,帶走你的家當。 你仍要待客以禮,因為他可能帶來某些嶄新的歡悅,滌凈你的心靈。無論是灰暗念頭、羞愧或惡念,都要在門口笑臉相迎,歡迎它們進入你的內心。要對每位訪客心存感激,因為每位來客都是上天派遣來,指導我們人生方向的使者。” 顧茗澈開門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寧靜美好的畫面。 床上盤腿坐著的女孩正微伏著身子,一手壓著紙頁,一手握筆移動,黑色的長發遮住大半張臉,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見那一張一合的嘴唇,也聽見了低語著的那首詩。 “因為每位來客都是上天派遣來,指導我們人生方向的使者。” 寫完了最后一句,她也正要念完,卻發現有道清潤中帶著一絲低沉的嗓音和她的交織在了一起,他們共同念完了。 尾音落下的那一刻,她也抬起了頭,看著朝她走近的男人輕喚了聲:“澈哥哥。” “嗯,有沒有把前幾天落下的給補上。”他溫和地看著她,唇邊含了一絲笑意。 林研點了點頭,雙手拿起本子遞給他:“請檢查”。 他接過,看著最近三頁工工整整,沒有涂改的字跡,眼里略過了一絲滿意之情。 又往前翻了翻,這一整本內容都只有這一首波斯詩人魯米的詩,往前也大多是工整的字跡,偶爾也會夾雜幾頁潦草的。但更潦草的那十幾本都在觀瀾苑的書房里被他妥善安放著。 林研看著身旁的男人用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頁頁翻看著,明明都是同樣的內容,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還這么有耐心。 有耐心的顧醫生其實也早已經失神了,他的神思游離到了當初他教她寫這首詩的場景。 彼時,他剛成為她的主治醫生,而她剛經歷了一段發作期,短暫的情緒恢復讓她在那一晚怎么也睡不好,而王姨又有事回家了。恰逢他那夜值班,本想過去看看小姑娘有沒有好好安睡,卻看到了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直直盯著天花板。 “研研,還是睡不著嗎?”他坐在床旁椅上,伸手揉了揉女孩雜亂的頭發。 “澈哥哥,我害怕。”她不敢睡,一閉眼眼前就是那些畫面。 他的大手將她露在外面的小手整個包住,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道:“研研不怕,我陪著你,給你念詩好不好。” “好”她看著他點了點頭。 “皮囊如寄居,每個早晨,都是新的角落……要對每位訪客心存感激,因為每位來客都是上天派遣來,指導我們人生方向的使者。”他溫柔地凝視著她,在這深夜里,他的嗓音因為特意壓低而格外磁性。 他念完過了好一會兒,床上的小姑娘都沒有動靜,仍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 ,他薄唇一抿:“研研?不喜歡?” 她搖了搖頭,半晌才道:“我很喜歡,你可以教我寫這首詩嗎?” “好”他沒有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只是想到現在已經是凌晨了,便又道,“明天再教你。” “可以現在嗎?”她不想一個人呆在這里。 “好,那你等等,我去給你拿紙筆。” 拿著東西再次進來時,她已經支起了病床桌。 時間在悄然的流逝,昏黃的光線下,病床上的兩個人卻仍然在執筆書寫著什么。 仔細一瞧,原來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正坐在小姑娘的身后,大手迭在她的小手上,兩個人穩穩地握住筆,他帶著她正一筆一劃地在空白的紙頁上落下痕跡。 他感覺到她握著筆的力度,于是將視線從紙張上移開,看著懷里的小腦袋低低地說:“研研,放松,手不要握得那么緊。” “嗯”她太久沒有寫字了,有些不習慣。 “真得很喜歡這首詩。”她喃喃細語著。 “那研研答應我每天都記得寫一遍這首詩好不好。”如此你就會牢牢記著它,讓它也在你的記憶里扎下根。 “好” 于是這一堅持就是三年之久,每三個月他就會為她重新換上新的一本,而舊的那一本便被他收好。 她真得很聽話,即使是因為發作期而落下的量,也會在恢復期時盡數補上。卻從來不會在他面前邀功。 “澈哥哥,你在這一頁已經停留很久了。” 女孩突然的出聲將他游離的神思拉了回來。 他合上本子放到一邊,雙手交握著,一臉正色地說:“研研,如果我說以后的治療不再采取讓你忘記的方法,而是讓你記起,你會配合嗎?” 顧茗澈看著女孩抿著唇角不說話,想了想還是繼續道:“我知道這會讓你很痛苦,但是你別怕,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所有的一切我都會陪著你經歷的。我知道自己沒法做到和你感同身受,但是你可以把曾經經歷的傷痛和害怕分擔給我,不需要你獨自承受,我可以站在你面前。” 那些如夢魘般纏繞她多年的經歷,總是揮之不去,她避之不及,它卻迎面而來。既然連躲避都不可以,那么她是不是該拿出勇氣來面對它了。 何況她忽略不了面前男人眼底流露出的一片真心誠意,她的雙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用盡全力才完整地說出了一句:“我會配合你。” 她說過,要相信他的,她得做出實際行動。 …… 臨下班時,顧茗澈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阿澈,這周末有空回家嗎?”另一頭,顧母溫聲問道。 “媽,這周末有事回不去。”的確是有事,他得先去一趟林研原來的家。 “你每次都這么說,上周末這樣,上上周末也這樣,我不過就是之前給你介紹了個姑娘騙你去相看,你現在好了,怕得連家也不回了。”向來好脾氣的顧母也是急了,倒豆子一樣一股腦地說。 “你要真不想我介紹,那你倒是自己帶回來一個啊!都28了還小嗎?媽也不是逼你,但眼看你馬上就奔三了,工作又忙,我哪能不著急,我給你急的都要長出白頭發了。” “媽”他無奈地叫了聲,“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什么時候到時候。”顧母咕嚕了一句,這孩子又想找借口了。 “再過兩年吧。”他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聽罷,她心里了然地一嘆:果然吧,又是這么個沒有誠意的借口。 她這個兒子啊,看著一副挺好說話的樣子,實際上主意大的很。 當初考大學填報志愿時,她和他父親都讓他考慮第一志愿填本市在全國的重點大學—俞大,結果他在他們面前是點了頭,可背著他們卻填了鄰省的重本蕎大,直到通知書寄來他們才知道。想想蕎大和俞大也是不相上下,而且還不遠于是也沒說什么了。 再說這專業,她和他父親都是醫生,自然希望兒子也去當醫生,他也沒什么意見,結果一看通知書才發現,好好的臨床醫學專業變成了精神醫學。這可讓他父親發了好大的火,都知道最難治的不是外病,而是心病,這要求一個精神科醫生得有很強大的心理素質,他們不是擔心他做不到,而是心疼他太累了。 后來的出國留學也是好事,他們支持,他是他們唯一的孩子,能夠得到更好的發展自然樂見其成。既然選了精神醫學專業,那就該深入地鉆研它。 三年前聽說他博士畢業要回國工作時,他們多開心啊,雖然國外有更大的發展空間,但他們是傳統的人,還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學成回來為國家做貢獻,他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國外,漸漸忘了本,忘了自己的根。 于是他父親連回來的工作單位都給他安排好了,結果這孩子一句“我已經接受了協誠醫院的聘用。”就給打發了。他父親這回坐在沙發上揉著眉心,輕嘆了口氣:“隨他去吧,這小子主意大的很,只希望以后在那工作可以多回來看看我們。” “那你記得有空多回家看看我們。”我和你父親年紀大了,心卻越來越軟了。 “媽,我知道,下個月每個周末我都回家。”聽著那頭母親略帶哽咽的嗓音,他也有些不是滋味。 作為兒子,他無疑是失職的,總是讓他們為他擔心。但是他得讓他們明白,無論他飛得再高,線一直都在他們手中緊握著。